“爱自己吗？”蝎王若有所思地喃喃，“若没有了价值，怎么能被别人爱，又怎么能爱自己呢？”

    “啧，什么喜欢啊爱啊亲情友情这些个情感难道是以利用价值来衡量的吗？”颜姝越发觉得蝎王的思维模式非常有问题，说是义子，但赵敬估计是只把蝎王当作一把刀来培养，才会养出他这种离了赵敬的宠信便要自怨自艾、一会儿觉得自己无用一会儿觉得自己有错的性格来。

    蝎王抬头看着颜姝：“那用什么来衡量？”

    颜姝被他问得一愣。

    颜姝自己也从没有思考过这类问题，但蝎王看着她的眼神分外认真，认真到她都有点不忍心将他的问题随口敷衍过去。于是颜姝仔细回想了自己过往二十年的人生经历，斟酌着道：“感情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很复杂的，你这样问我，我一时也说不清楚。”

    “但它绝不是能用什么别的东西来衡量的，也不能当作任何交易的筹码，感情这种东西是发自内心的，甚至很多时候一种感情的产生是没有什么具体理由的。”

    “好比‘喜欢’吧，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若是喜欢一个人，必定是喜欢他这个人本身，而不是喜欢他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能帮我做什么事。”颜姝说到这里的时候，似是想到了什么，笑了笑，“而且我会喜欢他的全部，即使他有什么在别人看来不那么好的地方，我也会觉得这是他的可爱之处。”

    “所以除了一些原则底线的问题之外，‘情人眼前出西施’这句话在我这里应该是说得通的。”颜姝自顾自地点点头，回过神来便看见蝎王在盯着自己出神。

    颜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想什么呢？”

    蝎王这才回过神来，似笑非笑地道：“没想到你也是个痴儿。”

    “嗯？我和柳千巧又不一样。”颜姝撇撇嘴，“她那是赌徒心态，明知对方不值得，还要用自己的全部去赌那一点点的胜算。”

    “你这不就又绕回来了？你方才说感情由心而生，无法用别的东西衡量，那这值不值得又是用什么来衡量的？”

    “我看你自己怕也是一知半解吧，还与我在这里颠三倒四的胡说一通。”蝎王不由摇了摇头。只是刚才颜姝手托着脸侃侃而谈的时候，他是真的顺着她的描述想了许多，甚至还莫名生出了一种“被颜姝喜欢的人应该会很幸福”的想法。

    “感情用感情来衡量呗。”颜姝才没有把自己绕进去，“感情的产生是随心，可能会心不由己，但是这种感情该不该继续发展、值不值得保留是需要判断的，用对方反馈的感情来衡量。”

    “对等的感情才是最值得的吧。你能为我付出，我也能为你付出。只有一方付出而另一方只会索取，那叫利用。”

    颜姝伸出食指在蝎王眼前摇了摇：“私以为，这世上只有一种人是不值得爱的。”

    蝎王又被颜姝说得有些迷茫，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于是只愣愣地顺着她问道：“哪一种人？”

    “欺骗、利用、践踏他人真心的人。”

    蝎王离开小院时已是月上中天。彼时罗浮梦仍在点燃了醉生梦死香的房间里沉睡不醒，柳千巧和颜姝也都各自回房休息去了，本就有些清冷的小院只剩下少许几盏灯还燃着。

    赵敬的训斥言犹在耳，今夜睡前，蝎王还需要思虑布置下一次针对高崇等人的暗杀。刺探情报、收割人命、耍弄诡计，这些都不过是以往做惯了的家常便饭罢了，此刻他却突然觉得有点无趣了。

    不过，蝎王心思一转，等到义父登上武林盟主之位后，就能两人一起安心地坐下品酒赏月了。想起刚才和颜姝一道喝茶说话的情形，颜姝身上那股子随遇而安的淡然和安稳，竟让他也隐隐生出些许向往和羡慕来。

    蝎王沉吟片刻，低声道：“给颜姝的药，不必再放了。”反正这个人好像也没有半点要逃跑的想法，相反还在毒蝎里过得很是自在。

    说完这话，蝎王才理了理袖子，慢条斯理地朝自己的院子去了。

    他的声音不算大，身边也没见有什么人在，甚至这句话都没点明是对谁说的，但暗处确实有人领了命令悄悄退下了。毒蝎毕竟是江湖上颇负盛名的顶尖杀手组织，在毒蝎总舵，自然是明岗暗哨高手无数防卫严密，即便不用药人蛊，料想颜姝一个没什么本事的小姑娘也跑不出这里。

    翌日一早蝎王便被赵敬叫至跟前，好一番慈父孝子的关心问候之后，赵敬将一本书册交到他手里。

    蝎王接过书册，封面上书“群鬼册”三个字，而书中内容正是鬼谷众人的画像和生平详述。上至谷主温客行，下至某个不起眼的看门小鬼，从体态特征到武功路数无一不全。“义父，这是何意？”

    赵敬握着他的肩拍了拍：“你让人将这群鬼册再做上千份，以五湖盟的名义派发给各门各派。”

    “可这样一来，无常鬼他们在这江湖中就无所遁形了啊。”蝎王虽然并不会真的把转投自己阵营的无常鬼等人当作可靠的盟友，但也不至于翻脸就要对曾经合作过的人反插一刀。

    赵敬见他有所犹豫，皱眉质问道：“怎么？蝎儿，你不会真的把这帮子恶鬼当作自己人了吧？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这些人不过是些用完就丢的弃子吗？”

    “弃子。”再一次从赵敬嘴中听到这两个字，蝎王不知怎么的脑海中闪过颜姝怀疑赵敬才是霓光宫惨案的真正凶手的话来。罗浮梦是弃子，无常鬼等人是弃子，那么自己呢？在没有利用价值之后，也会成为被牺牲出去的弃子吗？

    “蝎儿，怎么了？”许是蝎王静默了太久，赵敬握在他肩上的手紧了紧。

    蝎王顺着肩上的力道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甫一抬眼，便看见赵敬眼中满是关切之意。他心里一松，暗骂自己怎能因一个小丫头的话就怀疑义父？当年霓光宫的真相定然不是颜姝所推测的那样。待罗浮梦醒来说明一切，自然能为义父洗清声誉，而自己也绝不会是无常鬼那般的弃子，义父也曾说过自己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这般想着，蝎王又露出那种在赵敬面前常见的、乖巧又顺服的笑容来：“蝎儿是在想，虽然无常鬼他们不过是弃子，但也还算是些好用的弃子，义父为何不多用些时日，从他们身上榨出更多好处来，再丢掉也不迟？”

    “而且若是没用处了，解除合作关系不再往来便是，义父这般断他们退路，他们实力也尚不算差，万一鱼死网破，反咬我们一口怎么办？”

    “为父这正是在榨取他们的最后一丝好处啊。”赵敬握起蝎王的手，谆谆教导，仿若慈父，“如今高崇虽已倒台，但他人未死，官府也未曾彻底定罪于他，他的余威犹在，而我以往又惯常韬光养晦不怎么出风头，是以江湖上仍有大批人不愿归顺于我。”

    “我虽已借鬼谷之名处置了不少不服于我的小门派，又收编了其余大部分，但那些个自诩百年名门清高自傲的老牌宗门仍旧不表态承认我的地位，现在为父急需一些功绩来为自己树立威望。”

    “而这编撰群鬼册，派发给各门派，帮助江湖中人警戒恶鬼，不正是肃清江湖、惩治恶人的一桩大功德吗？”

    听到这里，蝎王眼前一亮，心道义父果真运筹帷幄足智多谋，那些恶鬼的性命相比义父的大业来说，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粒沙砾。

    赵敬接着说道：“再者，无常鬼等人可是知晓我们暗中所做的事情的，若是真一拍两散放他们离开，他们来日反咬我们一口，我们才是真的大事不妙了。”

    “但若我们先行派发了群鬼册，表明了我们与鬼谷不共戴天的立场，届时即便无常鬼说出我们曾经合作过的事情，江湖上又有谁会信呢？毕竟我赵敬可是派发群鬼册协助大家铲除鬼谷势力的功臣啊，怎么可能跟鬼谷有勾结呢？”

    赵敬语重心长道：“抢占先机先行站在所谓正义的一方，这样对方无论做什么，都像是在对你的善举故意泼脏水。还有，千万不要对手中握有你的把柄的人心慈手软，只有死人才是最可靠的。”

    “蝎儿，这是为父今日教你的两课，你可千万要记住了。”

    要对知道自己把柄的人利用完就赶尽杀绝吗？可自己也是知晓义父不为人知的一面的人呢。蝎王细细咀嚼着赵敬刚刚的那番话，心中又想起颜姝的话，不禁有些烦躁，于是鬼使神差般看着赵敬问道：“那我呢？对义父而言，我也是那种有用时巧言哄骗、无用时赶尽杀绝的棋子吗？”

    “像无常鬼那样？像霓光宫罗浮梦那样？”

    赵敬见蝎王这样发问，本已在心中打好了腹稿，只待如往常一般说些好话将蝎王哄骗过去，却猝不及防听见了“霓光宫罗浮梦”几个字眼，某些深藏心中的久远往事被突然提起，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由愣在原地不知作何表情。

    而蝎王，看着赵敬骤然凝固的脸色，只觉心中开始一寸寸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