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柳

    春意清和,此处闹。

    时任右卫亲卫的谢易之踏上这片断肠人数之不尽的地界,如是感叹。

    他牵马走了一路,相约在此送别友人。

    江远到时,和小僮分别背负两只大箱,像是带了不少西域特产。

    谢易之新近娶亲,世家德馨好女,人人称羡,江远与他上一次相逢还是在喜宴上。

    一见面,便牵宝马迎上前去。

    “江兄,你可真让某大吃一惊。”

    “谢兄谢兄!有兄相送,弟甚为高兴。”

    谢易之不悦道:“如若可以,我定不会来,江兄说走就走,真真不留情面。”

    “谢兄气我?”

    “虽来相送,可说不出好话。常闻丈夫处世,当配金绶紫。读书是为功名利禄,披甲是为拜相封侯,这话本不必细思,可即便这样说出来也明光正大未有不妥,今日君所怀长林丰草之思,不也是为了另一种声名?”

    “兄既知晓,何苦戳破……渭水畔,柳成荫。”

    谢易之抽出长鞭,扬手挥下,离马臀只有半寸。

    “我知道自己错了,可人生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所以。”他这回郑重地看向了谢兄的眼睛,不想和风嫩柳春色中,谢兄的眼目倒是与以往也不同了。

    他送了挂冠而去的同僚一匹照夜白马,嫩柳和风黄鹂下,俊美无俦,说的也是此马而非人,奈何同僚坐惯了厚重的牛车,总不像具备驾驭此马的能力。

    谢易之为此头痛了三天两夜,铁着脸,从袖中掏出一册养马详述递给江远,从马棚选址修建四季草料筛选跑马场地各方各面做了洋洋大篇,比谱创策论还要忘情。

    他比划着。

    从江远的肘到肩到下颌,历数养马四载的情切辛劳,余下的便不说了,望他仔细地意会神知。

    “谢兄,谢过。”江远身后仿若藏着鹏飞双翅,不知哪一刻便要乘风归去,竟还是那刻春风得意马蹄疾。政见不合比比皆是,谁如他随意负气弃官,你说他怎就如此放诞虚妄,谢易之做好了此生不见的准备,牵着缰绳的手一松,就任他山高水长。

    不料想士子们聚集在十八里亭相送,备好了美酒佳肴琴棋书画,褥屏清枕歌伎画师,已远远望得见一二鲜丽的轮廓。江远双眼一亮,连忙手脚并用呼唤谢兄一同奔赴。

    谢易之跳上身旁狗尾巴一样追随至此的并驾车子,朝那团乌七八糟的山环水绕遥遥一拜,又不甚仔细地最后看了一眼他的皓洁白马,随即命驾归去。

    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迷蒙烟雨中,江远不胜唏嘘,果然连头也不回。

    他骑着光彩夺目的骏马慢慢踱向那片动人心弦的欢歌笑语,跟一个个旧相识话别。座中终于有人提到那个杂碎汤店的子游。

    “子游兄。”江远放眼空游,思极了此人。

    “子游是个会因为‘伤了一个人的心’而难过良久的人,完全陌生仅一面之缘的人。我向来不喜欢他的行止言辞,总是天马行空,优柔寡断,我来算算,究竟多久不曾互通书信了……此人偏偏平生最大的心愿还是金榜题名,蹉跎了多少时光……也对,他家没有他的田亩,没有他的屋宅,我倒可以在安平家中等着他候着他,看他是如何光宗耀祖,遂心如愿的。”

    背后倚靠半晌的许子游默默回头,那杯美酒晃了很久,终究没有撒到他的衣衫上。

    “我敬你。”他举杯。

    天青空明,微光浮潜,郑芍拉着许玉的手,热情奔放,快乐满足,她指着日上三竿方才支起卦摊的白胡子书生,书生正仔细为两位二八少女看相,适时用竹扇盖住手边的馄饨,开开心心把银子赚。“就是他,我央他卜我前生,他认出了我,只是神色大为骇异。”

    许玉笑着与她一起躲在竹摊里的一排草帽后,却不能看她,只怕愈发开怀。

    郑芍说:“我们不能分开。”

    许玉这回必须瞧一瞧她,只因好奇她的神色,许玉说:“这样没头脑的话,要说清楚。”

    郑芍便道:“你是怎样说呢?”

    许玉买下一顶碧绿的新鲜草帽,戴在头上还有好闻的青草香。郑芍见状眼馋,赶忙也央她买了一顶。

    许玉歪头笑道:“我要说……我所要说的,你已经讲了出来。”

    郑芍神色略微萎顿,重重的几抹笑容逐渐消失。她垂下双眼,好像如何努力也记不得她是如何没有心的,天光逍遥下的前尘往事,她通通没有丝毫印记。

    她心慌意乱地站起来走掉。

    许玉却不知为何缘故,只安然看着她的背影隐入了水边的青雾茫茫,时光沉静,像看一副绝美的画。

    荫荫垂柳白云碧空,倒是个好去处。

    从日正坐到斜阳,柳条的墨色垂影躺在金光中,像是那时江畔的芦荻耸立,随着风动婆娑。而宗垣很坦然地倚在树干上,一派天然无忧的眉眼。

    他瞧着她慢慢靠近。

    江畔的芦苇丛中,时时有水鸟飞翔飘落;芦芽深处,时时有入画云影孤帆,紫衣随风飘舞。

    许玉摸向身前的春风,感到这颗心最为幸福。

    纸鸢愈飞愈高,飞到了看不清轮廓的高处,宁远手中的线不觉间用尽了,线的这端在她的一瞬恍惚里飘然飞去,她在宫女的急促提醒下回过神来,才如梦初醒,焦急地朝东南茂盛的林树间追寻了很远。

    她险些忘了那参天的合欢下有一池碧潭水,飘浮了星星点点的落叶浮枝与云朵般的花。

    宁远没有看到她心爱的飞得最为高远的苍鹰,她喘息着慢慢停下脚步,痴痴瞧着遥远的天际,在这云天并不分明的时辰蹙起了眉头。

    朱梁画池有薄雾依稀,宁远衣带沾染了清冽的晨间香气,她愈加不肯回头,嘈乱匆匆的身后却还有她最爱的糯米圆子和青梅酒,此刻她无暇顾及于此。宁远心思柔软的一团融荡在这缱绻春昼中,开始了生之以来最为无欲无求的时刻。

    轻轻展开双臂,风从身后越过她纤长单薄的身躯,跑向了远方。

    她走到水边轻缚的小舟前,提起裙角,小心翼翼地伸足踏入,小舟不稳,她四肢并用,跌坐在了摇晃的船身中,仍没有在乎狼狈姿态。

    “公主。”

    宁远歪头瞧向了碧水深处的绰约丛柯,风吹起她的碎发,拂过了她柔软苍白的唇畔,她闲坐不动,意态却似已随风而逝。裴州行置身于外,画外人一般默默良久,久了久了,只觉眼底微烫,于是便柔声问道:“公主是想泛舟溪上,览游春朝吗?”

    宁远点点头。

    她有一瞬间的错觉,这是山野清溪,明亮的春树同她身下的溪流一齐在春雷下惊醒,一载悠悠重新始于今朝,虽则她看到了岸上随行的一列宫人。宁远垂眸浅笑,小船在一丛沉音纤长袅娜花意纷繁的枝子前停住,身前身后莫不是空明的美丽,古株水泽里潮湿的雾气渐渐散去,投下了如若春海的阳光,春日明朗。

    她接过裴州行应她所求带来的洞箫,在缓波行舟中吹奏。因箫声不甚美妙,宫人脚步刻意放缓了许多,这段龟速的春郊野游也始终笼罩在这残破断续的乐声里。

    乾光九年春,即便千里之外,宁远公主出降那日长安城里的车驾缤繁葳蕤华章也风闻天下。

    宁远凝眸看眼前层叠起伏的山峦的时候,几乎不着意间发出了一声轻呼,只是不满于这样雾隐风隔的迷濛画卷,她回头问向陪她呆坐良久、神思飞入天外的裴州行,“辋川的山当真如此吗?你亲眼目睹的青山碧水必然比这篇靛青颜色生动有趣多了。”

    裴州行回过神来,也一同望向公主手中的《辋川溪牛图》,他淡笑道:“臣小时寓居于此之时,几乎同屋后的群山朝夕相对,瞧久了山便不像是山,而像风光交替的一幅幅从不重叠的画,可经年之后……在臣脑海里,它却只剩了这副模样,臣记性向来不佳,公主是知道的。”

    宁远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执起团扇掩面,突然噗嗤一笑,扇外的双眼却没有看向任何人和事。她慢慢收起画卷,背对了忽有落寞涌上眉间的裴州行,“难道孤只晓得刻薄苛待而已吗?秉公而论,这幅丹青应属上乘。”

    忽又想到什么,公主转顾向裴州行道,“只是尚无题诗,三公子,这却不似你的秉性。”

    裴州行忙着避却公主的目光,想到压在镇纸下精心雕琢的草诗两句,羞恼的红云烧到了耳根。他脸上不显山不露水。

    她日日面对着老气横秋的驸马,某日终于压抑不住发了脾气,喝令驸马不可日日准时点卯回家,一定要潇洒随性,带她遛巷逛街,依着脾气玩够了才痛快睡一觉,亦可及时行乐。

    裴州行正拿丹笔细细地为她在脸颊上画花靥,画毕,是簇倾国的海棠。

    宁远拾起明镜,看到了她面上如许的春光。

    镜中人还未着金钗花冠,只绿云梳堕,轻衫褶裙,却是因这崭新花靥美得耀目,裴州行笑意窝在眼角,似是颇有得意之色。宁远眼前尽是这时节无隙不可入的柳絮,略过蒲公英乘风流浪的种子,她在一阵凉爽携带水光草色的春风中对自己清晨的新妆观赏完毕,差强人意也作罢,开始携驸马走向适才摆上的精致却着意清淡的饭蔬。

    两人对坐。裴州行时不时偷偷看向公主其人,新鲜地仿佛此生第一次遇见,有与之极为不相谐的孩子气。

    公主吃得今日茶粥甚好,亲自推与驸马一碗,驸马不喜清涩扰攘之味,硬着头皮吃了几匙,此前心之所悦顿减过半。公主尝过梅实松瓤花叶酥,荐与驸马,驸马素喜其甘茸少盐,乃开春之脾胃,吃过会心一笑,不过顷刻,对一案美食大吃大嚼起来,总不是端庄有礼的样子。公主看在眼中,心中记起其一板一眼执着礼道教化的嘴脸,很是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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