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三年,叶氏入宫拜见太后,自此一病不起。宗垣得了消息,绝了几日饮食,难以忍受的痛楚从心底传来,昏厥过稍稍刻刻,醒来的第一句话是问娘亲好。公主犹有不忍,待他如常进食便允他去看望叶氏,只可惜,待其能下榻时为时已晚。
友人多来瞧他,独不见云修。
他问耑允四皇子为何不见。
耑允那日听闻太后召叶氏入宫赏秋,默默命人架窗,也观起庭中秋华佳木。四哥本来不知,午间知晓,却是坐不住了,当即带着为太后新作的《竹渚芦鸭图》赴会,见到皇后同叶氏同泛清舟,太后爱赏他的画,留他在眼前,与他问些日常琐事。不期昌华长公主驾到,云修见太后面色稍变,自觉退候一旁。
他思虑重重地回了宫,遥遥看到耑允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慢行,金红黄绿的叶儿,透过斑驳的光影融化了他们之间宽阔的石桥。耑允见到他便快步走来,这一段路很长,流光看不到尽头,他不禁迎上前去,将他们的距离变得越来越短。
耑允反而退却,转过身,朝着相反的方向恢复了缓慢的步履。
云修几分诧异地停在原地,落叶划过额间。
后来他想起时,只知耑允若即若离,是那时起。
云修回了宫,如常行事,坐卧的秩序极为规律,好像极为忘我,忘了身外诸事,其实还有很多牵挂。宗垣就是其一,一日梦中忽见,始知。宗垣闭关多日,重见时大家都分外想念,原是一身最亮眼的绮罗,被枯色眉眼落下了光辉。他在席间吃了很多东西,耑允吩咐人把自己面前独有的五湖羹送过去,乃是采五品当季湖鲜精心烹制,又点缀了湖光山色,宗垣尝后也颇为喜欢。
日光长长的,一晃经年。
耑允白日饮酒,连佐酒的小菜没一碟,他命人在他面前架炉煮一罐粥,小火和汤气打破了风窗大开的寒凉冰幕。
几月前,兄弟共聚,云修跪坐于乌漆罗榻上,“很简单,不杀兄弟,便坐不稳太子之位。”他恬静地说着万分不合时宜的话,声色亲切地似是与其说笑一般,“在我们相亲相爱的时候,就已现出端倪了。”
耑允眉目柔和,只有紧绷的唇角显露了他无可奈何的心迹。耑允少见云修如此意闲态远的形容,不知从哪时起,他这兄长便匆匆脱离了稚子天真,向来一贯的色厉内荏。窗格升起的风升乐舞清晰灵动起来,寒温交加的暖色阳光仿佛有了可以碰触的质感,的确是明媚耀目的朗秋。
耑允少时始读沉厚史书,不知世事,逐文追字畅快淋漓,眼见目睹的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未觉是浮世浩瀚的一梦,读不通人心沟壑孤臣孽子,纵横捭阖广域征伐倒不及他油伞上玲珑的雨落。兄长从不改变的目光让他心头陡冷,像是有千年万年的雪积久不化,封掩了属于他的所有的流水落花,而他堪堪始有知觉。
如今冰天雪地里,那时的斑斓叶片都无踪无迹了,云修宽大氅衣里的身子益发单薄,这样的他突然想起来看病弱而神采依旧的耑允,恰似一对难兄难弟互相慰藉。剪影异常温暖明亮。
二人对坐。
“深雪夜里一炉滚粥,是世间至美,何况煮粥的人已不在。”耑允端起一碗白粥,突然喟叹起来。
云修看了看他失落的双眸,便笑道:“为兄真的对你少有关怀,竟不知煮粥的人是谁。”
耑允摇摇头,“去来随意,我也只是随意想想,四哥,今日他们煮的粥甚好,风味甚佳,滋味天地有无穷,我绝不是吹牛,四哥吃一碗吧。”
云修方接过宫人小心奉上的另一碗,耑允突然垂死挣扎似的,打断了云修,正将银匙里的粥递向嘴边的太子,波澜不惊地看向疯疯乱乱衣饰不整的耑允。耑允站了起来,轻轻走过去,拿下了哥哥的碗。
云修怪道:“粥里可是掺了酒吗?才吃过几口就醉了。”
耑允点点头,又摇摇头:“殿下胡说,我没有醉,我只是不想你有所难过,一丝一毫都不行。”他又极为认真地问道,“殿下信不信?”很可爱的模样。
云修目睹他的惨淡眉宇,心想:这下不信,也做不到了。
他看见远处一个火一样的颜色,明灿灿的十分晃眼,几乎把他燃醒灼伤,石榴裙下的松软雪地有一道浅浅深深的路,是来人方才踏出的足迹,他怔仲着,屏住了呼吸,站了起来,由远及近,终于看清了来人。
石榴裙摆沾满了雪花,深远外的地方雪落无声,缓缓的,过了片刻,最清晰的是他自己的呼吸。
月恒无声地走来,放慢了脚步,她未见局促,未见忐忑,只有心底暗潮汹涌,隐隐又放缓了呼吸,生怕一个响动便失去此时的天空。
哥哥都在这里。她一边想,一边幸福地不露声色。
她单是看着,还看了每一寸土地、墙垣和低沉慵懒的天色。
“啊。”月恒慢慢慢慢张开双手,合拢于胸前,“拜月?拜北辰星?拜万方神灵?”她推开挡在身前的宫娥,又跑出寝宫,星夜弛叹,“我有所愿,一定要拜一拜。”
耑允将粥递给方才侍候的宫人。
他对殿下说:“四哥,你看她的小手冰凉,红唇干裂,单薄得像张纸鸢,风一吹便哗啦啦作响,我们给她这碗粥好不好?”
云修寂然无声。
那宫女不敢尝亦不敢退,木然谨慎的面容渐渐泫然欲泣生动美丽,仿若冰壳下颤颤隐现的弱花鲜芽,鲜活在冰寒中瑟缩。
耑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将她看得越发惆怅无依。云修看着弟弟,眼前呈现出的是大片大片的迷雾,他仿佛在这迷雾中生出了太多儿时的温情,没有痛苦,全是喜乐。等她一口一口吃完平生最难堪的饭,味同嚼蜡,平静脸上带了情绪,惹得耑允也快乐起来,他将其挥退下去,脸上一切容色也随之褪却,他与四哥对视,看到双方是一样的惨白。
耑允突然开口道,他大笑起来,“兄长还不管教小妹,她对宗垣之情谊从前不曾显露,如今年岁大了,反闹得人尽皆知,她是堂堂公主,殿下亲妹,总归损伤颜面。”
云修似乎不以为然,他摇摇头,“人之常情,她亦有之。”
“殿下。”耑允亦冷静下来,“月恒随心所欲以为乐,似乎出于敌对之心,若放任于她,于她有害无益。我竟不知,父兄为何都任其妄为。”
云修温和地看着他,一如看着月恒的模样,“五弟啊,不曾想念他吗?若五弟也难免,又怎能夺去她的心事。”
耑允道:“我们吃酒饮马醉卧南山的时候,如在目前。他要建功立业,做不世出的英雄!他要为明君盛世踏平山海,说得好不热闹。四哥,他的明君就是你。”
“我虽常常想起他,却不知月恒竟痴情疯迷如此,总说他没有死,我看月恒可怜,便信了她的话。”
“可是渐渐连她自己也不再信了,我瞧得出来。”
耑允慢慢抬起头,睁着清透双眼,问道:“殿下是说……殿下依然相信吗?”
云修前来看望耑允,等到途中经受的寒霜被温炉融暖,人已疲惫不堪,心口阵痛,他抓紧了扶案,半晌才道:“或许吧,但时至今日,孤要说,死得不错,死得甚好。”
说罢,他盯着耑允的眼笑了,耑允在他眼中看到了亿万重重的山岭河川。
太子走前,还满心怀念,忘了再看弟弟一眼。
天子高坐明堂,声音虚无缥缈,恍若由云雾山巅而来。
“朕许久不曾查看你的功课,众卿常敷衍道天子明见万里,可是这么近的太子,朕突然发觉,也益发瞧不清楚。我儿,再近一些。”
云修依命向前一步。
“假乐君子,显显令德。千禄百福,子孙千亿。臣以为王道之始,在识广阔江山,更在识君之千亿子民。千亿子民于宫墙内毕竟无法识得,于故纸堆中也难觅血肉,如果吾本无心的话,恐怕终身都不能得其一二。”
“不愆不忘,率由旧章。无怨无恶,率由群匹。为君者肩负的责任虽可一言蔽之,然铭记于心只是千重路的伊始,儿臣惭愧,始终未能领悟参详。”
他怀疑自己身非此身,魂飞徘徊,轻灵之下,帝王的阶梯变得极短极易,触手可及,及则此生的辛劳愿景痛悔踟蹰都可交付出一个答案。
“从前听老师们讲经,每每讲及山川风物,经纬天地,都让我常常忘记自己,好像每一篇闪耀的文字都有让人纵身无悔的能力,而臣又须臾不敢忘记自己身为陛下的儿子,上有君父下有黎民,妻儿臣属皆在身畔,臣从不会孤单,也无法独善其身,我必须要,至死方休。”云修对自己说。龙椅无人,殿堂空空声回环响。
崇德太子至此依然年方四岁。
云修长那孩子八个月,不常与他相与,可是一见到襁褓中的耑允,便明白了他的降生为何引来陛下那般强烈的喜乐。他与三弟这样像,连某些不易捕捉的神态也如出一辙。
后来他的母亲拼死生下了陛下最后一个女儿,她一点儿也不像很多年前的故太子,陛下却宠她宠上了天,她成为他烦怒满怀时的良药。
云修依照母亲的愿望长成了温文尔雅循规蹈矩的众皇子之首,越长大,他越有些洞明了陛下身为天子的心性,他努力施爱于每一个孩子,正如努力施爱每一个臣民,他有时做皇帝做得力不从心,父爱也会随他一起苍老。云修小的时候尚无忧无虑,常常忘了天子也是凡人,人之七情六欲难以摒除,刻骨难平、不为己意所左右的爱恨,陛下又何尝没有呢。他无声地看着母亲面对自己时平静无波的双眼,他有些怕了,跑去紧紧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指尖还有残存的死气,那双手刚刚摸过了耑允玉脂般的小脸,他隐约不明不愿看到的是,猫儿一样大的五弟愈是鲜活灿烂,映照着的母亲愈是宛如木偶石胎。
“耑允。”
“小耑允。”他在摇篮前低着头看,竟见他对着自己灿然笑了。
他的一切迷惘不安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婴孩的一抹笑靥,重门深禁欲望痴缠深宫里的婴孩,最是天光云影共徘徊。
云修不知道,除了他们彼此,世间有谁还相信他们是如何相爱的。
现在他要杀掉他最爱的兄弟了,正如那个五岁的他,和安然躺在摇篮里的耑允。
这古来并不罕见。
云修满身冷汗地醒来,梦中出现了他曾无数次描摹过的崇德太子长大后的模样。他若衮服冕旒加身,像所有帝王一样隔着珠帘黈纩审视天下,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唯有尽述黎民,成为天赐万民的明君圣主。如此,他将心悦诚服地叩拜兄长陛下,转身看到兄弟姊妹们从天光下欢快地跑来。
等待真正醒转,才发觉十二旒下的帝王不过是面具下的影子,面具寸寸碎裂,底下的面容依旧模糊不清,他站在晨昏光影交叠的大殿上,父亲同兄弟的脸庞在那张面具下渐渐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晰。
“君王何时得以闲适?”
“乃安天下民。”
风中童声交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