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

    这年中秋夜宴,人聚集得格外齐全,皎皎明月何其赏光,歌舞仙乐曼妙佳人皆未能黯其颜色。宁远举杯向月,饮了满杯,目光一一略过众人,落到了裴州行身上。

    裴州行,遥遥举杯,饮了干净。

    宁远略过这无人在意的角落,开始忖度他是否也会生苦毒,生落寞,思绪漂浮而过,被一阵嘲哳无耻的唱腔打断。

    九皇子仗着年纪小脸皮厚,宴前献明月歌,终于引来皇帝的一笑,这不成曲调的歌喉,似乎比滑稽戏还要打动天子的心,席间空气陡然轻快了不少。

    宁远笑得最为开怀,兴至头上,颇想如往日一般钻到父亲的怀抱,再撒娇,再生气,不必顾及所有的体统,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一场父对子的爱,那样简单而真挚的爱。只是转念间,从皇帝的目光中捕捉到的疲倦疏离如碧海潮生般涌至她的眼前,宁远呆滞半晌,深深以为然。她长大了,不再时常忘了,他是天子,一双老去的帝王的眼,沧海桑田,她还不能测透。

    她攥着酒杯,努力克制着心怀,突然很想做一个令人骄傲的姑娘。

    只是要如何做呢?她却头脑空空,想不出来。

    她望向席间每一个人,热闹的所在,热闹的人群,她爱的人,仿佛都在。

    安定侯宗浔静静观戏赏酒,静谧得好像天地间只有明月与他一人而已,宁远看着杯中晶莹玉润的美酒,又看看他,又看看明月,她眨了眨眼,掩藏好了一腔无法汹涌的悲泣,便带着往日的笑容朝安定侯走去,为他斟了酒,灿烂恭谨地敬上。

    “老师,宁远好久没有见到您了。”

    宗浔握着公主斟的这杯酒,向她轻轻一笑,抬袖一饮而尽,道:“陛下体恤老臣,看到公主,臣不知有多开心。”

    宁远垂下眼帘,难得温柔,似是羞赧道:“我以为我永远不会想念老师,老师还打过我的掌心,不止一次,不止两次,不对,竟有这么多次。”她数不过来。

    宗浔闻言,没什么表情,眼睛却在笑,“还请公主恕罪。”

    宁远转身一望不远处悠哉闲适风姿清雅的耑允,向宗浔气道:“您不能只爱五哥,宁远依旧无知无识,还需习字念书。”不等宗浔答言,又忙说道:“五哥是比我聪慧体面,可我比五哥……”

    宗浔轻轻抬了眉,似在等公主的下文。

    她支支吾吾了半晌,像是还未想出说辞,挠了挠鬓发,还有些幼时无规无矩的影子。

    他也从中看到了许多旁的影子,于是这场回忆便延绵不尽起来,记忆轮转一场,待目光重新回到这公主纠结的小脸上,公主尚未支吾出自己比之五哥有什么长处。

    “公主。”宗浔便要替她回答,“公主□□仁孝,真情烂漫,还需什么旁的别的?”

    宁远笑着,突然认真起来,问道:“如此说,我便信了老师,老师一定不要骗我,可我真正在是……若老师有我这样的一个孩儿,可会喜欢?”

    宗浔好生想了想,笑道:“可慰我怀,可解我忧。公主。”

    宁远眼中映照了月光,在夜色流光下有了湿漉漉的错觉,她摇摇头,有一二分的不信,不满道:“老师可知晓我的乳名?”

    “臣知晓。”

    宁远半信半疑,意想不到,突然如鲠在喉。

    “我近来不想同他们说话,一个也不想,我的家我的国我的父皇和太子殿下呀,他们离我太远,还不如同五哥下一盘棋,虽不说话,到底都是一样的寂寞。或许我本就投错了胎,本是男儿身呢,即便做不了满腹韬略的谋士,也可投身疆场,为家国献上一腔热血,然后父皇再也不能……”宁远忽而沉默下来,双双沉默了许久。

    “五哥比我聪慧,比我心怀天下……老师的学生就该如此,而我,爹爹和兄长对我的期许虽不甚高,我却连这样的要求也做不到,甚至于让爹爹开怀这样的小事,如今也做不到了。”宁远默默侧身背离了宗浔,若无其事地去看河清海晏的太平歌舞。

    “公主一时不甘囿于深宫,一时又以女子为托辞,可知你我万事胜意之时,天下尚有万事疾苦。观于海者难为水,公主正站在至高处,看到的自然是不一样的风景,与生民不同的是,公主的心不仅要有承载君与国的广阔,还会有‘民’之一字,可公主也是这生民中的一员,也是这山河家园中的一个爱女,若要臣来说,公主无需做什么,只要一颗心,便足够了。”

    “老师,这很容易吗?”听起来并非如此。

    “不,与民生同样艰辛,不过,臣想,圣上和太子殿下都会看着公主,直到公主找到真正的自己。自然,还有老臣。”

    丰收的踏歌之舞铺满高台,眼前出现金黄的稻田,布衣简妆的舞者回旋欢跃,她满眼憧憬地幻想起来,甚至快流了口水,以为那是另一个天上人间。

    一枝暗香浮动的金桂,一壶粗陶混浊的米酒,长街空无一人,宗垣站在当中,避开树瓦灯旗,好全然地遥望那枚万众瞩目的圆月。

    许玉坐在暗处,不出声瞧不出是个活物,她了然于心地问道:“伤心了吧。”

    “没有,今夜灯火万家,只是我没想到,竟盖过茫茫月色,方才我一晃神,险些将它看作了半空的一盏灯,并无什么其他好处。”屋檐都被夜色掩盖了。

    许玉听在耳中,不以为意地慢慢点了头,继续隐匿在看不到光的墙角。

    宗垣话尤未尽,咂咂嘴,颓然地坐在了路边的石板上。

    “真是怀念那群家伙啊。”仰头又灌了一口酒,酒流过喉中,他便将酒壶举到眼前不可置信地瞧了又瞧,恨不能脱手仍出去,终究舍不得。

    许玉仰头闭上眼睛,同样不可置信地摸上了胸口,不可置信的睁开眼,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顾不上宗垣碎碎的叨念,她对胸腔里的心很是烦忧,很是在意,它在做什么?好端端的伤心起来,好端端的又清平起来,一来二去,没完没了,许玉抬手擦去眼泪,手不留情,擦得眼目红肿。

    宗垣那厢打开了话匣子,他从来只看过宫闱家宅里的皓月清辉,关外一路浸染霜风的的明月也很是看了几回,碧海当空也有一轮月,遥遥落入海潮,成了一捧碎光,也是可喜得很。夜晚冷风寂寥阴恻,不似赤日红尘般坦荡,宗垣想,很需一轮明月。“我走过这么多的地方,却没想到有一天,被这一盏盏昏黄惨淡的灯弄得伤心。”他咂咂嘴,想家二字终究说不出口,昔日暖帐炉火锦衣香鼎向来是打动不了他的心,如今不过漂萍几日,便没出息了起来。

    宗垣挤挤泪,伤心处却不在眼中,什么也没挤出来。

    耑允虽在专心致志地自在温酒,倒也留意着宁远和老师,他的胸腔被一阵阵温暖触动,很想去同他们话寒温,说笑一回,只要说些无谓的琐事,只是壶中的十月白总也温不热,他悄悄吃了许多杯,身骨深处有了钝钝的痛楚。

    他仿佛恍惚了,不知醉了还是疯了,眼泪打在杯沿,溅起了霜刀寒刃。

    原是下了雨。

    耑允在兵荒马乱中举着那杯温了许久的酒,睁着大哭过后疲惫肿胀的眼,不在乎乌云蔽月,月亮只在心里,他轻轻摇晃着酒杯,看到明月不知何时悄悄落入了杯中,又笑了起来。

    宁远瞧着老师的眼,心中痛得很,她只瞧了一眼便错开了目光,入了神看那天上团栾的月,不知可当真有玉宇琼楼,她抿起唇角,发觉自己也看到了万家灯火。

    “今夜这样热闹,不知宫外是怎样光景?”

    “花灯点点,莲烛泛泛,一家人分食几块月饼,吃一回酒,拜一回月,不过是团圆与思念罢了。公主。”

    宗浔不看月,不看公主,却眉目平和。

    宁远便心下安然,依偎在老师座前,赖着并不肯走。

    经过这些时日,许玉总在心中忿忿不平,与原先的清和心事格格不入。

    北海姜太守府上与宗垣有些渊源,理不清道不明,他面无表情倚在墙角晒太阳,已被阳光晒皱了眉。

    许玉倚在阴影处,与他隔角相对,同是没什么别样神色。

    他们不约而同地在等待对方打破沉默。

    僵持半晌,蚁虫也骚扰了几轮,空气粘腻焦灼,两人一个比一个铁了心沉默,只一只小灰球滚了过来,却是一个小小圆圆的人,利落地爬起来,缓慢走了两步,行步陂足。

    两人视线皆在他身上,见他衣衫褴褛,脸也脏污,看不清五官,黑亮的眼睛凝视片刻,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此球像是笑了。

    彼时为了思女成疾的童夫人,太守府门前名医络绎不绝,车水马龙的闹市,一时间处处药石。

    灰球转身跑了,一瘸一拐,却甚是伶俐。

    “良山他们酷好长桑之术,我瞧着却没什么天资,凡事医不死人便是好的,如此,我能修得什么本领?”宗垣盯着那孩子的背影,莫名道:“我怯步还有些道理,你为了什么?”

    许玉沉吟不决,继续扶着下巴沉默。

    孩童的吵闹声陡然尖利起来,宗垣眼前闪过一道雷光,惊掉一滴汗,那小灰球又滚到了不远处,比之先前力道更大了些,他趴伏着一动不动,原来不蜷缩的时候也瘦小极了,像捆皱巴巴松垮垮的柴草。一群孩子呼啦啦跑过来团团围上,有人轻轻踢了踢,有人轻轻摸了摸,地上的人才慢慢挣扎着抬起头,头脸更现脏乱。

    “你看他流血了!真的流血了!”那群孩子受不得惊吓,惊笑忐忑地一哄而散,顷刻不见了踪影。

    宗垣维持着先前的姿态,紧皱着眉,突然一挑唇角,他施施然地望向了许玉,许玉虽未看他,但知道他此时正顶着一张灿烂夺目的脸,与这形貌凄惨的孩子并不相合。

    她从宗垣手中接过了那孩子,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于是心中惊异了一瞬,一阵风吹来怕是要盈盈飘走。

    他的眼睛在杂乱的额发下怯生生地转了转,一只手被迫触到了许玉的衣裳。

    太守府门前往来频繁,贫寒些的也都是布衣整洁之人,瞧着皆是颇有医道,灰头土脸的许玉抱着一只肮脏流血的小灰球大咧咧走来,做好了被乱棍打发的准备,殊不知倒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

    门口大小仆从见了这怯生生灰溜溜的二人两眼都放了光,只像见了活菩萨,几人弓着腰迎了上来,脸上无不恭谦和气,许玉所有的理直气壮顷刻化为云烟,走进这门庭光辉的太守府,着实费了她好些胆量。

    她一时间手脚开始不听指挥,不知他们因何如此热情。

    宗垣目送他们一股脑儿地被迎接进府,更是不知手脚往哪儿放。他跟着走过的钓叟找到了一片河,笑得眼睛发酸,坐在黄昏浮光跃金的河畔,他记起了他们初遇的某些光景,时间久了,便觉恍惚,身子照进水面,便也依稀记起了马踏冰河的岁月,竟也前世一般遥远起来。许玉抱着的孩子哭得小心翼翼又痛不欲生,她佯装深情不知所措,唯独眼睛干巴巴淌不出几滴泪,于是头低了又低,与小孩儿发上的几只虱子面面相觑,总觉得万分窘迫。

    他们被接到干净宽敞的耳房,许玉感恩戴德地惴惴坐了,一边听小厮们说话,一边托起怀中昏沉沉的小子,供郎中施药。四下打量一番,她看到照壁外一簇开得正好的蔷薇,和暖清甜的香气正随微风摇曳而来,一晃神,是枯涩的枝桠,花事转到了世界的另一边。她垂下眼帘,正听小厮念起了他们家苦命的郡主,他也声噎气滞起来,本来侃侃而谈的劲头一时间便有些神伤。太守府广结善缘,布施穷苦,或是也为病榻缠绵的童夫人暗积阴德。孩子被施药的刺痛惊醒,慌乱地挣扎叫喊起来,挣扎地十分厉害,许玉松松环住了他,又始终不令他挣脱,她心如铁石地任他哭闹,面同此心,同样是面无表情。

    然后她讨向太守府讨要了一碗茶一碟糕,想要喂给孩子吃,他满身药气,如同受惊的小鸟,紧闭双唇,比蚌壳绷得还要紧。她不急不躁,从日正晌午耗到了黄昏,那孩子竟然毫不松懈,许玉终于寻回了脸皮,有些坐不住,她抱起孩子准备起身,那小厮两眼放光,午困醒了神,准备精精神神地送客。

    接过足量的盘缠,许玉稳了稳心神,按耐下涌到鼻根的酸苦,猝不及防猛然转身道:“烦请小哥带个路,得到这样大的恩惠,我虽无以为报,但求给府君夫人磕个头,可否……引见?”

    小厮满面堆笑,哄着人往门外钻,左右哄不住,好脾气也给耗尽了,手痒得直想抄家伙。

    姜太守举抱着一个花团锦簇的孩子,依次看过廊下悬挂的精致鸟雀,最后停在一株年岁不大的桂树前,折桂哄弄怀中小儿。

    他哄抱了良久,又向游廊走去,才看到了花梯前畏缩着的衣衫褴褛的一人,形容太脏,望仔细了才发觉那人怀抱里竟还有一个更脏更黑的小人,两双黑亮的眼齐刷刷直愣愣地盯过来。

    时间一瞬凝固,他忘了脚下,忘了前路,直到游廊阶下才停住了脚步,一路回头看着他们,他怀中不足两岁的孩子也被吸引,扑腾着翻转过身体,趴在祖父肩头观望。那名小厮也终于寻到了这里,慌乱的脚步和倒吸凉气的惊呼一起在不远处响起,汗流浃背,心惊胆颤,小厮的心尚未放下,许玉应声倒地。

    第二日,她在窗下捡到一卷残旧的书,拍了拍灰尘,便见它们在阳光下飘浮徜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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