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

    “我长大了。”宇外高天长空,白云柔净,任风吹着奔跑,不亵如洗碧空分毫,“再也没有什么不能明白的。”

    虽然只看到头顶露出的一截天,层层蛛网皆是残破的,摇风惨淡,那穹苍透过它们看去别有风味。不知歪了有多久,忽有一只张牙舞爪的黑球急坠下来,落到了宗垣眼前。

    宗垣脑袋一旦动起来,才发觉它还不太灵光,面对着这么个大小这么个成色,本该脚底抹油,可他指尖一颤,就再没了动作。

    如此大眼对小眼,小蜘蛛扯着一根晶莹的丝,顷刻荡没了踪影,宗垣翻身寻找,怎样也找不见。

    他弯着腰追下了佛台,四壁折腾。

    直到发现了草席外一截污淖淖的袖,宗垣小心翼翼伸出两根手指,拽了拽扯了扯,绷紧了眉头唤她:“喂,你有没有看到跑过去的蜘蛛,八只脚,八只脚。”

    草席里的人一副睡不醒的模样,神色蛮敷衍。

    宗垣蹲在那里十分无趣,悻悻地走了。

    日暮时分,他从门外踱步回来。

    一声不吭飘到许玉身边,不说话也放轻了气息,许玉稍动,他才悄悄松了口气。

    那人转过脸来,宗垣汗毛一竖,突然发自心底地畅快了,这乌漆嘛黑的蓬头垢面的人,更似她的本来面目,脏兮兮乱蓬蓬,让人瞧着多么的欣慰。

    许玉看到了宗垣面上诡异的满足之色,她坐着也费劲了力气,说道:“是啊,你方才睡得很沉,怎么也唤不醒,我等着你,等到天要亮了,人昏头昏脑,仿佛也做了场梦,有人帮我梳头。”话到这里,便想起了什么,她垂眸摸向头顶,触到了几根突兀生硬的稻杆,轻轻摘了下来。

    “有人帮我缝衣。”

    “很温柔的。”

    宗垣便很温柔地笑道:“既做了这样的梦,缘何活像遭受了几顿毒打?”

    许玉哑声而笑,那抹笑生于明媚之下,如同沉浸在一捧静水深流的泉,温暖的尘世与欲望颠倒的世界皆在彼端,一睁眼迎面而来的明暗交错的一切,让人心滋生万物。

    宗垣穿梭在热闹的街巷,不知是否从前也是这样的疯,时常蹿没了踪影,待人摸不着头脑时再从天而降,奉上一捧如花的笑容。

    许玉已掸去衣上尘土,跟在宗垣身后,时而莫名领了路。

    “我们去哪儿?”宗垣捏了一个有模有样的泥人,像牛像犬又像人。有时他们刚吃完滚烫的山芋,同样的疑惑也突然涌上心头。

    当下时常得不到答案,宗垣若非在酒壶铁铺前高声讨价还价——时而谈得妥时而撞南墙,便是待在桥上聚精会神地凝望云水下悠闲的垂钓人,无聊了蹲在墙角看往来行人——确不似好人,总不乏精奇,眼瞳从来明亮,仿佛世间万千都有他钟爱的影子。

    午后吃茶,宗垣开始同满身巾壶的小二攀扯,很快将他的家底套了个一干二净,自己却清清白白没有披露,自觉满身沧桑。

    “她?除非她是我前世的新娘,除非她是我前世的娘亲,否则倒同我没什么关系。”宗垣偏头一顾,才咧着嘴朝小二会心笑道,“放心。”

    小二眼一斜,心领神会,如鱼摆尾地继续游走于渐渐热闹的茶肆,姿态分外的流畅。

    许玉没作什么姿态,不冷不热的眼,坐在那里,瞧着比好形容的宗垣还要有些气概,只是平静地感受着心跳,惊诧于它的沉酣,宗垣此时此刻,面上又浮现了天真模糊的影子,许玉垂了眼,开始作伤心状,摸着波平浪息、死寂的心。

    宗垣再次回头,人声鼎沸,不见了身后一直装哑巴的人。

    许玉眼前身后总是出现他的身影,宗垣撒了欢,好似个脱胎换骨的少年,是个满心想回家的傻瓜。

    他什么都不懂。

    许玉闭眼,体会到了洞悉的灵感,再睁开时,这一方世界躁动中流动着永恒,总是不变的。

    她躺在了天边,看净云灵风,听纷纷人世,可暂时忘却一切,与一块石、一棵树、一叶零落的羽皆没什么分别,不知仙者灵者,是否亘古如此。

    宗垣在她脚前站了些时候,瞧热闹瞧到不耐烦,突然一并歪下,顺着她的目光仰望。

    这日的云行得极快,而他沉重地倒在尘泥之上,心中奇异地不平又安详,他昏昏欲睡,歪歪斜斜的头倒向了一旁,撑着朦胧沉重的眼帘,看着看着,困惑就涌上心头,同睡意一起模糊起来,他只是不明白,这世上,为何有人生了一张让人一瞧便想要流泪的脸。

    远山浓淡成墨,登上一座又一座,那里的山花有时灿烂有时凋敝,唯有风同等烈烈,宗垣迎风跑上前去,兴奋地看山下小小的人间,衣衫纷飞如羽,恍若飞鸟振翅。

    许玉仿佛对他有了成见,一时间断定了两人的前路。

    “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们各归各路,你做你的人,我成我的仙。”她一脸释然,仿佛搁置多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宗垣从头到脚凝固。

    “鲲鹏之志?”宗垣抄手转了三圈,极力镇压脸上浮出的五味杂陈之笑,只为瞧着冷静些,“在下只有一处疑虑,为何不是我成仙,你做人?”

    山路崎岖难行,他还是喋喋不休地追究道理。

    许玉拗不过,很认真地对他说:“我们走过的山山水水和城郭村落,若有一处见之不忘,梦寐流连,便知仙乡不在九天,在人间……做人有什么不好。”

    宗垣不以为然,低笑道:“尘缘也不在九天,在人间,切断尘缘并非难事,可人总不那么做。做神仙可真是太好啦!”许玉自宗垣身后抬首,碎发被风吹得凌乱,她原也随他一笑,他正遥望山外青山,云烟漫漫处,郁郁纷纷,萧索回菌,他们一并沉默起来。

    山下街市上有了更多宗垣吃着顺口的吃食,往日尝过便忘的蟹肉馒头和胡麻饼、炸糖糕与玉露团有了新的滋味,他吃东西吃得优雅而凶猛,令观者也食指大动。许玉有时看着他,胃口便好了许多,这孩子的好,她其实时时领略,短短时日,她尝过好些新鲜东西,与山川异域相似,它们都是新的,依然让人高兴。

    宁远终于选定了如意郎君,此消息在茶馆酒肆中乃是个新鲜谈资,只不过这准驸马一会儿盛传是国公之子,雅人深致,一会又说新科探花,才貌双绝,此外自太尉府至中书省,版本属实不少。那瞎晃的二人早已听进耳中,许玉不为所动,宗垣却是生了淡淡悠远的忧伤,不久前梦中的月恒与久远的记忆连连绵绵,他沉浸在父兄嫁女般人世迢迢的惆怅里,无法自拔。

    有一耳捕捉到什么人说的些只言片语,分明压低了声音,只自顾自地嬉笑,宗垣幽幽踱到他们桌后,一脚踩在仁兄身旁臀边,津津有味地一道听着。

    “那些个士大夫公子爷怕是每日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生怕此等好事落到自己头上。”摩挲胡茬之人,偷笑个不住。

    “这样品性若生到乡店村野……”抬头看,低头还欲说,却突觉脖颈凉飕飕,“老朱手艺见长,还是别家吃去。”

    宗垣一把按下,不满道:“老兄哪里去,在下还没听够呢。”

    一凑热闹的女子也转过身来,面露期待。

    吃饭的小爷并没有吃素,竹筷一摔,肩头随之袭来巨痛,他委顿下来,放下脸皮求了饶。

    宗垣好脸色地同他说话,非要此人将话补全,“村野乡店如何呢?”

    “沉鱼落雁。”同桌的小胡子抢答。

    宗垣答应一声,冷笑道:“少废话,你狗胆不小啊。”

    小爷点头又摇头,惊慌失措,一脚踢开小胡子,他捱不住漫长的苦刑,终于吐出了堵在齿间的半截话,“生到乡野便一辈子也嫁不出去,只能入佛入道、入山当大王——那是绝不可能的。大爷大爷,我说的是他妹子。”

    宗垣顿时来了精神,将人提出去一阵好揍。

    等看热闹的人散得差不多,只留下一个许玉在笑,宗垣拍拍手上尘土,笑得合不拢嘴。

    许玉也听见了一桩新鲜事,宗垣打在兴头上,便一字未进耳中,耳畔尽是些惊呼叫好,他大步跳过来,长舒一口气,感到筋骨舒畅。

    这是一条烟火氤氲的街,稻香弥漫,气韵怡人,行人大多短衣平巾,倒是与这悠悠色融。彼时日高起,墙角的墨色苔石也覆上了舒朗的阳光,斑斑驳驳,摇摇曳曳。

    有生于小楼凭窗作画,不意间瞧见了远处这番打闹,便在纸上勾勒起来。他斟酌下笔,在卷尾一角添上了这处风景,定格了围观几人或惊恐或捧腹的姿态,其中拳脚行云流水之人,更是仔细临上。

    一时作毕,胸中沟壑稍平,周遭喧腾才似初临一般,环环复生,生宁神一驻,恍然发觉画中一人回顾看向了自己,缓缓搁下未收之笔,街头已无那班人的踪迹,书生背负画具驻足片刻,摇头一顾,步入了这临水街的如织行人。

    不同于往年的端午家宴,今日筵间添了颇多席位,宁远的一举一动恍若弦上箭,令这筵上空气凝结到了极点。公主拜师最好的绣娘潜心修习了四年,前日方完工一方绣帕,除了陛下溢于颜表的欣喜,满堂臣工无不惊叹称许,那方丝绢还藏在公主身上,尚未示人。公主欲教众人猜想她究竟潜心绣出了何物,作为席间游戏之一,白玉盘呈上,公主拂袖伸手,缓缓抽出一枚彩笺,铺陈在掌心,正欲启时,她似乎在涓涓丝竹下感知到了无数擂鼓的心跳,她唇角微扬,众目睽睽之下打开了令笺。

    内史公裴衷之子裴叙,字州行,不知行几,未曾耳闻。经宫人暗示,宁远从墨书上抬眸望去,目光落到了席尾一处,众人循她的视线,目光皆定格到了此人身上,裴州行局促不安,不自知脸已烧成了熟虾子。

    宁远本人猜到殿中大概没有几人甘心尚公主,此人身僵体颤许久,怕是最忐忑的一位,想到这里,公主羞赧一笑,将那纸笺捏碎了收入袖中,鬼才会绣河蚌水鸟,绢上趴着的臃肿的青蝶,向他张开了翅膀。穿越屏障的阳光已柔和了几分,投射在裴州行身上的大片清光,让他那如同良家妇遭浪子觊觎的柔弱无措尽显无遗,宁远心中抽搐了半拍,垂下眼帘,慢慢平息着怒气。她从袖中抽出那方手帕,乍看之下,丑得憨傻别致,不知怎的,瞧着与绣成之时有天壤之别。早知如此,何必津津自喜,随处夸耀,思及此处,宁远又看向殿中一众人,一腔羞怒无以宣泄,尤其是已暴露在她全部目光中的裴州行,头顶雷霆聚拢。

    裴家老爹垂着头踱来踱去,始终不明白短短几日,宫里宫外怎就遍传老三被公主相中成了准驸马,继而召集家中人众商讨,共同琢磨此事究竟真切几成及应对之法,公子们与家丁皆未打听出什么确切的来源,似是无头无绪的讹传,家人聚首苦恼了半日,忽觉遗漏了些什么,才忽而想起这当事人尚未表态。裴州行端坐在堂下,一脸惆怅无辜,裴老爹抚须叹道:“吾儿天生愚鲁性纯钝,本是天底下头一号不该沾染那天家的人,可事到如今?”唯叹息不语。大哥二哥闻言,笑言三弟岂是这般不堪,语珠方着地,只蹦哒了两三下,宫中的旨意便来了。

    裴州行获上赐雕紫檀木团圆盒一只,内有一方罗帕,上绣肥青蛾一双,溯风而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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