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走在牡丹园内,看到的溶溶春色无异于往常,绿意透了水般的清温,絮如飞雪,在她的世界里漂浮游曳。
她蹲到一朵花前,看了片时,突然想将小脸贴上比个大小。
姜珩,年十五,提了裙子蹑手蹑脚地走到公主身后,脸上藏着笑意,打算唬她一下。
公主在牡丹氤氲里睁开双眼,满目胭云。
她察觉到了她的存在,这般把戏玩得多了,她身后便长了眼睛。
公主在花中饱吸了一口清气,鼓了腮,所以笑得艰难,她在打定主意离开这朵花之前,却不知自己是在惆怅些什么。
她有些时的惊慌失措,眼前所见如云似雾,渐似迷障,过了许久,才伸出一只手。“孤的腿麻了。”她吸了吸鼻子,似有寒气钻入了五脏六腑。她的手被另一只手温温凉凉地握住,而后那人轻轻拉起了她。
阳光斜映在花木山石上,夕照橘光让人的面目也温柔起来,公主仰着脖子面向姜珩,是久违的酸。入花前朝露莹莹,这露水还弄湿了她的额发鼻尖,不知时间久也不久,待她离开那朵花时,已是和暖午后了。大概这光景有些不同寻常,她拖着个小小的身子,已有了别的愁肠。
既想不起身处何处,可虚幻是真,月恒凭空以为眼前人事,皆短而易逝,亦玄亦幻,因而有些难过。
姜珩牵着她的手,拖下了两个长长的斜影,她在金灿灿的阳光中与她闲话:“看见公主,忽也想起了我小的时候,春日暖阳,仿佛那时总是春日暖阳,松针落满雨,秋叶铺满山,簌簌雪落的时侯,也是春日暖阳,便如今时今日同公主在一起的时候,我……是什么记性呢?”
月恒仰头朝她看去,二人脸上皆落满阳光,人便暖得很,她心念一动,笃定笑道:“姐姐想家了。”
姜珩朝她一笑,已有了少女的羞颜。
月恒怀疑自己竟是想念了她,这眼前人。
消逝的时光,空空荡荡,又去了哪里呢?她只长到这么个小小年岁,还活得这样快乐无忧,却已悉察到人世注定了纷杂烦扰,欲望颠倒,所谓筹谋计算,也不过是徒添乱麻。广袤天地,谁为赤子?她既勘不破世情,只好悄悄动一份痴心,想着若有来生,若有来生,便愿他们同她自己,都可以干干净净地得偿所愿,如此,已成宏愿。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
月恒步步望着她,感到眼前人既陌生又亲切,牵起的手温凉而遥远,不觉生了蒙蒙的泪。
她终于知道她心中有一个爱慕的少年。
那个少年可以是世间任何一个男子,却独独不能是她的宗垣。泪水带了些负气的痕迹,她垂下头,哭得更凶了些,毕竟这世上还没有什么是她想得而得不到的,向来如此,她还以为,永远皆是。她的倔犟且委屈的小脸紧绷着抽搐着,努力冷面,努力无情。
伤心欲绝处又把姜珩的手攥紧了些,借了力,还是抽抽搭搭。
花落衫中,未知未觉。
姜珩伸出手,接了几片纤薄的花瓣,看它们浮光一色飘然而至,乃是此刻降临的小小恩赐,她不忍握手,也不欲风拂而过,一时间,竟不知该怎样待它们。
所以,不知为什么还要出手牵绊,如若任它们随风而去,倒是成全了一场自然晓梦。
公主面带愁绪,瞧着她覆了薄雾微光的脸。
若被人瞧见,被人触碰,被人思念,无声息的也就有了声息,一颗心用来盛藏爱意,大概终归不算负了造物可贵。
花瓣在掌心飘飘若飞时,她终于握住了手,花瓣在那一刹那飞出了指间。
她记得自己还是个公主这般大的孩子时,曾真切地梦见了一个人,那场梦连绵不绝,山水无垠,她自认是一个率性自由的人,既会对梦中人动心起意,全无道理可言,也皆非荒诞之举。同千千万万人一样,她自是还不知什么是爱,怎样去爱,只能日复一日地妥善藏匿,不知它会开出怎样的花。
总归,抱了些星辰浩渺的想见。
这心上的人,该是如何如何的好,想也想不出,霞光灭了又起,一晃眼,就到了眼下。
宗垣历经了好些荒唐,后来虽身逐流水,不闻是非,因为前番诸多因果,在这短暂梦中,也渐渐把她当作了他的妻子,这不相熟未相知的妻,相与起来,说难可真是难呢。
他在等她,日复一日的,想看看她。
他也学会了不露声色地守候盼望一个人。
这并非他的秉性,只是暇时不免困顿,终究是来不及的,除非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地老天荒的梦。
这就是命运吧,若提前知晓,就有了勘破之苦,彼身在其中,费劲气力,也是随波逐流的一枕黄粱的一生,浩荡匆匆。道法无为,顺天应时,这里虽全了他的毕生所有,可他过着这样的生活,像是再也无欲无求了。宗垣午后下了学,照旧打发走所有人,开始独自走着那些草盛花繁的小道,错开了熙攘的人群,公主派出的爪牙倒是偶尔拦住他,来替公主传些无理的旨意。
大多是同他讨些难寻的名士真迹与古玩器之类,管你寻不寻得到,数日不献,竹鞭伺候。宗垣警惕地盯着眼前人,不料公主今日格外温煦,只赐下亲笔所书的《神女赋》,他猜是要自己带回家去好生供奉。爪牙立着不走,宗垣哼了一声,照旧当其面恭恭敬敬展开一瞧,笑着摇摇头,再小心翼翼收好,待那小黄门瞧仔细了,才算罢。见公主再没什么吩咐,他大摇大摆地转身离去,袍袖带出了一阵风。待走出百余步,宗垣回过头,看到的长长的甬道,那小黄门还立在原地,瞧着呆又木,他立定了,后来展开手中的赋帖再度品评,怀着谦卑无奈的心,看时,还是那篇仿钟王的楷字,公主稚拙刻露的笔势一如往常,没什么进益。“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视之盈目,孰者克尚?孰者克尚。入目皆是痴言惓语,宗垣把纸张举在眼前摇了摇头,再读多少遍,他也得摇头,笑意一闪即逝。抬眸朝远处看去,已空无一人,落英飘摇。
宗垣沐于自在飞花下,径自走了很远,终于觉得难以忘怀。
他望了望脚下的路,不知道该不该再次回头。这些枝干错节大概都源于某些无法极言的亏欠,本以为欠她的,早该还清了。宗垣再次停下脚步,身后空无一人。
落英逐风翻飞,悄然成蹊,雁也归来,碧草含烟,绿水新池,此是第一春。
梦里的春天也像四时那样短暂吗?
宗垣笑着仰起头,满身花影,轻轻阖上眼,划过脸颊的柔软清雾,是梦啊。
清晨与黄昏渐渐已数不清,甚至瞧不出了分别。
时光消长,有年长岁久之恒古的错觉,日日往复循环的生活何谈快意欢畅,宗垣觉得自己几乎化为了阶下漏鼓,那样沉重无涯地画载光阴,有时他以为自己被尘世累赘的躯壳拖拽着,以为囹圄,以为所有的所有原本无法挣脱。
他原本自在的心在每次看到她时,便开始沉重,这沉重日日加深,以微薄到毫无所察的地步,直到有一天他开始无法承受,才回头望见这处牢笼一样的羁绊。
梦中不知年月,这年草长莺飞的春天,宗垣清静宁神地读经温书了好些个日子,被数不清的人称赞过乖巧可爱,竟皆不曾翻脸,整个人日益温润如水。
像块璞玉雕琢的木头,干净到谁也瞧不见他的心。
如此清清静静地长着长着,仿佛在某一天的某一刻,他突然长大了,那段牵连日久的姻缘如水汇聚成川,自然提到眼前。
人人称,可成佳话。
正如人人都习惯了这不喜人群的宗垣,他静默而古怪,斜倚画栏临风而立,直到轮廓镀上缠绵忧郁的夕照,头发丝儿飘飘摇摇,不知惹哭了多少毫无防备其心如纸的小宫女小黄门,还是有些造孽。
含英殿中苦海茫茫的陈旧经史里终于起了风波,一传十十传百,在王公学子中绽放,譬如吐蕊之花,引得他们个个摩拳擦掌眼绽星光。谁知她与他,他与她,倒是眉目也未曾传过情,不曾互道过寒温,此事翻来覆去远看近看,一丝一毫也算不得惊世。
姜珩启程回洛邑时,除了公主心口一窒一口血呕不出来,嚷嚷闹了半日,余下皆是静悄悄的,没起什么波澜。
宗垣走时顺手折下了一枝开得正好的芍药,轻握在手中转动,在宫中迷雾重重的道上走着,这些路永远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某个心跳错漏的时刻,他如梦初醒地低下头,发觉手上提着一朵云,星光微绽,白日里摇摇欲散,十分不牢靠。
盯着瞧着,呆了片刻,回过了神,才继续往前走,天光渐暗,手中云朵悄悄亮了。
奇异的光布下,宗垣觉得视物极佳,心中也拨开了云雾,殊不知忘形间被某个东西绊了一脚,脸朝地枕在了云朵上,抬起头,那白云已碎为飞絮。
宗垣爬起来之前,先摸黑逮住了那只滚成一团的刺猬,拎起来,准备飞天一脚。
刺猬扑进他的怀中,瑟瑟发抖。
灯不点自明,盏盏亮起,在无尽的黑夜里照见了一隅,只够一人行路,一人得到短暂的光明。
宗垣睁大双眼凝固着,感知着身体某些地方奇异的惶惑,他抬手摸摸眼角,然后覆上了整个眼睛。
伸了伸懒腰,许玉大概睡了场疲倦的午梦,眼睛有些看不清,身子有些转不动,醒了些,不知他在做什么。
宗垣举手投足并不似男子汉,反而心地飞云舞雪,风号浪涌,有些崩溃的前兆。她方才朦胧间听到些什么看到些什么,低头看了看心,还在。
还是如常跳动。
她站起来,手中攥着火石,眉眼覆上了一层往昔的平淡,在这风和暖夜沉默起来。看来那个神人又哭了。
车马流沓声,语笑喧闹声,鸣啾风草都渐渐清晰了,人间近在眼前,仿佛迷梦也该醒了。
宗垣自从人品如玉以来,宫里宫外格外添了些倾慕之人,即便同窗也怪其高洁,不敢造次,凡有相遇,礼多且重。耑允也携了块无瑕美玉递到宗垣眼前,面上一副阔别已久的喜悦,与其人甚不搭调,“听人到处说,你晨间书案前做了场好梦,不知梦的是神仙洞府还是琅嬛福地,玉坠子丢了也不知道。”
宗垣眼中一热,忙低下头,狐疑地摸了摸嘴角涎液,半晌方惯常笑道:“旧梦而已。”有一处旧京故园,见一众故人,都是寻常形容。“寐而梦之,寤不自识;罔兮不乐,怅然失志。除此之外,那梦旧到不必言说,无需在意,改日需得忘了。”
耑允望了望窗外错落有致的碧色庭园,眼眸里也染了些青翠,初夏爽朗的清风涌来学堂,让人高兴,他这才笑道:“老师正教我修身齐心之说,说什么‘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我虽不懂,怎么瞧着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