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春

    她梦中见过她那未来的夫君。宗垣幼时据说是个绝妙玉人,彼时还未杀敌扬名,冠上千秋神勇,一梦初醒,心中怅然若失,她小女儿情思偷涨,偷偷的还想再梦见一回,只是后来那么长的时光,在她长大成人之前,再没梦到过了。

    入了广陵县,许玉的马硬着头皮不肯再走,跟在她身后的杭右随她一同东张西望。许玉走神间,箱中的狸猫突然一跃而下,蹿过往来的人群跃梁跑走,只剩一只病弱,后知后觉的叫个不住,听来哀厉凄惨。

    许玉牵马转朝狸猫跑去的方向走,杭右一步不落地跟上。

    许玉揣测就在这里,她又向杭右说道:“大概你没有白跟着我。”杭右听闻此言,虽然只信了她两分,心却也怦怦跳得厉害,不想她不拐弯绕路,径直奔向一处披香挂玉的馆阁。

    杭右虽知这是什么去处,只是心绪飘摇,忆起昔年携伴冶荡长安的时光,多少情肠侠胆章台风流一如云烟,心下有所感怀。

    杭右看她着男子衣衫倒也合宜,许玉藏好小马,便要走进青楼大门,杭右轻咳两声,快步跟上,其实万分不信:“你说人果真在这里?”

    许玉见他锁紧了眉头,精神紧绷,如入虎穴一般,不禁笑道:“怎么,没有来过吗。”

    杭右道:“那倒不是。”方才也还正回忆昔日景观,只是,只是此事实在匪夷所思。

    若踏上将军走过的一块石板,看到将军攀爬过的老树,亦让人坠落了一颗心,心是沉落下来,眼神也迟钝了,看见的世界空荡又沉重,他常见长公主坐在游廊下看着,叶落花开,沉静无言,仿佛自己也成了一颗树。

    宗府的秋天过了三载。

    可如今这小小的杏花街道上,竟还隐了一座楼,藏着他们的世子和将军。

    许玉示意杭右应对热情如火的妖姬,杭右不知什么时候揽上了那面白唇红眼目混浊的姐姐,把人哄得喜笑颜开。

    许玉掏出折扇,藏在扇后笑了。

    谢易之斜卧在罗汉榻上,纸扇轻摇,程容坐在窗前临着微雨弹拨那首《荷其》,桃粉衣袖落在昏昏欲睡的谢易之眼中隐隐绰约成了雨后霞光,他微笑着了打个哈欠,欣欣然沉入了又一个绮梦。

    两个时辰后,明月当空,谢易之未睁眼便闻到了西湖青山的涩气腾腾香,程容端过茶盘,素手一挥,茶香飘然一缕,谢易之顺着这手势起身,悠然接过茶来。龙井契合了谢易之的种种恰到好处,无论良恶,否则他也不会万花丛中独爱此地,花满楼里花满天,最初时程容给谢易之沏了一杯茶,白瓷杯递过去温香清冽奇异契合,他凝眸看向这人面茶颜,俱是入了眼,杯里碧浮清沉,他松了眼眸沉溺,一晃流年飞逝。

    “一觉便至月上中天,今夜不睡了?”程容又捡起琵琶,调拨起音。谢易之打开窗口,灯烛酒气,歌笑欢悦,只有雨后的月亮清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天亮前我需得赶回家,否则被老爷子回去捉了现行,你便见不着我了,你还舍得我睡吗?”龙井噙笑不语,素手轻弹。

    谢易之感叹这人生完满之余,就莫名的伤起心来,满则空虚,空虚则满。程容轻捻起他一缕长发,缠绕指尖,对着他这满腹空虚道:“你是不是该读些书了。”他不以为然:“我书读得着实不少,只是你们一个个的,都看不到。”

    许玉与杭右坐在碧云间,窗子大敞,享受着两位美人的琴舞,杭右依然挂念世子之事,再三询问许玉。

    许玉摇首:“我们也逛了几圈,又不好挨个推门去看的,实在不行,等拂晓,趁人少清净时再说。”

    杭右心道:“悬之又悬。”

    许玉无言,又甩开折扇,呼啦啦地扇风。

    窗外人声嘈杂,好不聒噪,杭右起身倚在窗前,时时望下去,再来瞄几眼舞姿。

    两位美人陪伴他们一夜无眠,下棋抚琴作画,许玉拍净手,踱到画案前,见纸上少年一身侠气酒胆,颇为生动可爱,她望向画者平春,平春赧然一笑。

    许玉也提笔,另取纸,略略思索。

    杭右见她们静默许久,便从窗前跳下,凑过来看,一时笑得合不拢嘴,自己风流倜傥自不必说,许玉却是画了个好笑的四不像之头,不知什么缘故。

    杭右揪着那画傻乐,许玉未曾抬头,继续轻描漫绘,杭右久不言语,一旁的美人见他面容渐渐僵冷,一时噤若寒蝉。

    许玉抬眸,慢慢直起腰,看着那画上的人,边想边道:“虽然容貌如同换了一个人,可是只要你亲眼瞧见了他,便会知道他是谁。”

    半晌,杭右拿起画纸,对着灯火细看。

    才瞥见案上其笔下之人,已渐成形,菡萏芙蕖,玉山将倾。

    杭右呆呆看着,心中泛了洪流,一时心神无主,他瞧着许玉,虽说一时琢磨不透,还是随她笑了笑。

    许玉转身离开,他急忙追去。

    约莫漏下四鼓,他二人遣人出去,自己仍旧精神奕奕,姑娘们收了纸墨琴笛等物,轻轻退下,片刻后,平春复又扣门进来,手上拿着青翠竹筒,卷好的画盛在筒内。

    许玉闲坐把玩,不经意间竟看到一副新卷,她轻轻展开,不禁笑了,杭右睡意方才上涌,笔直地坐在旁边,眼皮却不听使唤地打起了架,他歪过头去看,朦胧地笑道:“这是许兄你,画得挺俊,有心了。”说罢,定定地瞪了会儿眼,再次力不能支地歪倒,很快沉沉睡了过去。

    许玉推门走了出来,夜深深,天意凉,偌大的馆阁只剩隐隐约约的呓语,人们挨不过长夜,纷纷睡了,只剩几盏悬挂的红纱灯笼依然亮着。许玉沿着围廊慢慢走着,走过墙角看灯的小僮,不曾惊醒他。

    平春抱着枕头经过厨下,余光瞥见了楼上的人。

    许玉认得那袭月白裙裾,她小声叫道:“平春。”平春在楼下立住,看她步下楼梯,朝自己走了过来。

    平春福了福身:“公子。”

    “这么晚,怎么不睡。”

    平春笑道:“正要去睡。”

    许玉看向她走出的房间,鼾声如雷,心下了然,便道:“不如随我去楼上,我想我与姑娘投缘。”

    平春不置可否,低头跟上。她小心地看向许玉,许玉察觉她的目光,回头望向她,平春忙忙收回,许玉尽量走得潇潇洒洒。

    平春抬眸,正看见她瘦削的侧脸,镀了些隐晦的红光。

    “公子是……女子。”平春忖度道。

    “不错。”

    “公子来……”平春语意一顿,“姑娘来此玩乐也无妨。”

    “说起来,我本是来寻我那不成器的兄弟,嗯……是相公吧。”

    平春闻言,了然一笑,不再回话,却又听她说道:“你莫要见怪,觉得很荒唐吧。”

    平春摇头笑道:“姑娘不知,我也常见女客。”

    “是吗?”许玉笑道,“既是这样,我也不算不合时宜了。”“其实说起来,只要银子进了楼,也没什么有不合时宜了。”许玉扶上木门,回眸道:“进去吧。”

    杭右睡得死,听不见动静,只在毯上四仰八叉横着,瞧着舒坦极了。

    许玉让她尽管安睡,平春看了一眼,见她独自坐在案前,自己不敢妄动,她看着许玉的背影,迟疑道:“今日妾是伺候二位公子的,那小公子还在地上,您还……”许玉才站起,向走过来,“我也睡床。”伸手接过绣花枕头抛给了杭右,杭右的鼻翼触到香枕,自然而然抱了个满怀。两人熄了灯,一起并肩躺下,只拉了两层穿蝶蝉纱帐。平春睡意已过,倒是睡不着了,躺在里面,听着清浅呼吸,知道许玉大概也清醒着,只是阖了双眼。不知过了多久,平春听身旁之人说道:“还不睡吗?”远方传来几声鸡鸣,再不睡,天要亮了。平春道:“不知怎的,竟睡不着。即便是遇见您这样清净随和的客人。”

    许玉心中叹息。须臾,又听平春说道:“见到公子时,妾偷偷瞧了许久。”

    许玉抿嘴轻笑,见她不再言语,便开口道:“你这没头没尾的,教我听了如何?”

    “妾隐约瞧见了公子的女儿身。”平春想起白日,自己被这男装公子攥住,费了好大的目光,堪堪回过神来,心中也觉好笑。“妾亦见过女客,亦有闺中女孩随兄友来玩儿,新鲜劲儿藏不住,妾总愿意多看几眼的。”

    许玉睁开了眼睛,想起平春抚琴的手素白修长,巧染丹蔻,自有一股婉约风流,大抵是书香爱意里养过的女儿。许玉安安静静躺着,虽不言语,心中到底泛了些许遗憾。

    平春说了几句,盯着漆黑帐顶,直至渐渐透出青白,知道天果真要亮了,方才席卷了巨大的睡意。

    昧爽时分,许玉坐了起来,悄悄下床,推门出去,走到天井,趁着夜色放出马,它的身量高大,立刻显得庭院狭小,许玉摸着马颈,附耳问道:“他在哪儿。”

    谢易之走前灌了口茶,推窗,却撞见下面一人一马杵在院中,须臾,六目相对,他揉揉眼,吃了一惊,再看却又不见了。

    窗外白杨的影子探了进来,杭右跌撞着从地上爬起,方便归来,看见同床共枕的两人,惊得半死。

    几日后的黄昏,杭右同她杵在小茶楼,桌上碟子空着,茶水凉了,找来找去,望来望去,又傻又呆。

    总觉得哪里不对。杭右说道:“自从被你蛊惑,我也总觉得世子就在此城,明明……”

    许玉看向他,轻轻点头。

    明明没有什么迹象,明明他都走了很久。“去岁他的陵墓上也生了草,守陵人不减反增,谁能相信他还活着?”许玉又替他斟了杯茶:“你相信了,确实不易。”杭右眉梢一动:“我只信三分。”杭右瞧她果真她万分不解:“这有什么不解,死就是死了,活着便是没死,我不会骗你。”

    杭右垂下眼,“你知道吗?”

    许玉一笑,欠得很。

    “世子的母亲薨逝,就在去年的这个时节。我只是想,她老人家若能再见世子一面就好了。”许玉低头饮茶,又听杭右话锋一转,“你这打扮穿上瘾了?为何不换回来。”许玉随意答道:“合身合意,整日奔波,懒得换了。”

    “话说回来,你着男子衣衫算是好看。”

    “算是?什么话,我穿什么都好看。”

    许玉拎起纸扇,趁茶肆打烊前付钱走人。

    “今夜去哪儿?”杭右问道。

    “望月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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