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玄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有人。
他感觉自己躺在柔软的榻上,不是阴暗幽深的牢房。
有一些疑惑,又在看到似乎有些熟悉的装饰之后,有一些欣喜。
这个色调和摆设,是咸月宫。
他很熟悉。
偏过头颇为艰难的去看。
窗外阳光明媚,靠近窗棂的矮榻之上,斜斜的依靠着一个紫纱女子。
她身上盖着一个薄薄的毛绒毯子,一只手上抱着一个暖炉。
另一只手捏着一卷书。
书页有些泛黄,看起来似乎是什么古卷。
他试图发出一些声音,但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一些嘶哑的低音。
女子抬眸,漫不经心的眼神瞟了过来。
他有些紧张。
他知道,她最讨厌脏和丑的东西。
自己在掖幽庭受了那么多的刑讯,定然浑身上下没几处好肌肤。
即便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应该是经过了包扎和治疗,但伤口没那么快长好的。
自己清楚的记得,自己脖子上也挨了两鞭子,那样子,应该很难看的。
女子掀开盖在身上的毯子,下榻披了一件厚厚的羊绒披风在身上,然后走到他的床榻面前。
他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
【醒了?可觉得身上还有哪里不适?】
青玄有些受宠若惊。
很明显,是她救了他的。
否则,他应该早就死在了徐司忖手里。
那一脚,踹的他几乎五脏移位。
青玄的嗓子说话还有些困难,便只是艰难的摇了摇头。
昭慎也没有多做计较,转身端起旁边桌上温着的药。
拿起汤勺,就要喂他。
他赶忙动了动身子,想要自己撑起来。
但几番努力,还是没能撑起来。
【你的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太医费了很大功夫才重新给你接好包扎好,你要是不想从今往后只能当一个躺在床上的废人,就随便动。】
不想。
他自然不想。
于是乖乖的安静下来。
昭慎竟然觉得,这个浑身上下包扎完全的人,神情窘迫的有些可爱。
她吹了吹手中的药,一勺一勺的喂给青玄。
【好好养着,未必不能痊愈。只是...】
昭慎笑的有些狡黠。
凑近了他的耳畔。
低低的身子靠近在他咫尺之间。
少女身上的馨香不受控制的钻入他的鼻中,是久违的熟悉的栀子香。
栀子香....
青玄眼神又暗淡了下来。
自从子设不再之后,她便喜用栀子香了。
就好像,在假装他在身边一样。
青玄心里实打实的痛了一下,但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自作动情。
还未反应过来,少女轻柔的唇畔擦过他尚算完好的左耳。
【怎么留下来,就要看你的造化了。我不打算让你一个人先死,也不打算让你离开我的身边,毕竟,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最了解彼此,离开了你,我恐怕会不习惯。】
昭慎撑着头,竟然就这样侧躺在了青玄身边。
另一只手的手指有意无意的卷起他的头发,不停的绕着圈圈。
似乎在撩拨自己的情郎。
青玄喉头一紧,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回应。
但很明显,也做不了什么动作去逃避。
只能生生的受着。
【哎。还真是个值得好好思考的难题。】
昭慎叹着气,自顾自的起身了。
身边空空如也之后,青玄又觉得怅然若失。
之后的几天,昭慎都一直在身边亲力亲为的照顾他。
给他换药,熬药,喂饭,甚至换衣服擦洗。
他颇有些难为情。
后来自己手能动一些之后,便十分艰难的坚持要自己擦洗。
刚开始,青玄是以为,因为两人特殊的关系,她才亲自来照顾自己。
但又想到,后宫中自然不乏宫人婢女,何必如此。
于是,他便发现,似乎每次昭慎来照顾他的时辰,都恰好是在徐司忖前来咸月宫的时候。
每次,她悉心照拂他的样子,都恰恰好的能落入徐司忖的眼中。
他自然能感受到徐司忖那嫉妒的发狂的炽热眼神。
但他不明白。
为什么?
为什么,徐司忖会放任他继续留在她宫里。
为什么,昭慎要利用自己去刺激徐司忖。
但在发现自己艰难的要自己喝药换衣服的时候不得已表现出的狼狈落在昭慎眼里竟然化为了轻蔑和嘲讽之后,他又忽然懂了。
于她而言,让曾经狼狈为奸的两个人,现在因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秘密,变成不得不互相敌视的存在。
她应该会快意许多。
但他,却从未在她身上感受到一丝痛快。
只是,悠长而又浓重的失落。
秀女们都陆陆续续的进了宫。
当然,昭慎是懒得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甚至连第一日见皇后的朝安都省了。
这个皇后,似乎很不待见她们一样。
昭慎的确是懒得见,反正又与她无干。
她也不打算再和谁交朋友。
又何必做哪些无用功。
徐司忖几乎每夜都来咸月宫。
后来,听说是皇后荐了皇帝雨露均沾,排了初一十五的号,才让新进宫的美人们,都轮流侍寝了一回。
宫内宫外,都在议论说皇后贤德。
不屑尊位,又仁和谦恭。
如此不到三个月,渐渐的后宫平起平坐的二十位美人,也分出来些高低来。
更有四五个,竟然有了身孕。
这些有身孕的,自然先补上了九嫔的缺。
诞下了龙子之后,自然就是封妃了。
其余的,也按照各自的家世和受宠程度,封了各自的位分和宫室。
先前贺淑妃所生的皇子,一晃也两岁了。
能奶声奶气的唤昭慎一声母后。
但昭慎对孩子的态度总是淡淡的。
皇子如今也还是只有乳名叫‘瑄儿’,这是当初贺淑妃起的。
瑄儿如今仍旧住在沧澜宫,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只有奶妈和嬷嬷以及伺候的宫人内侍。
因为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孩子,还是没人敢怠慢的。
即便如今有四五个妃嫔有了身孕,那他也是实打实的庶长子。
徐司忖虽然没有表现的极为喜欢这个皇子,但因着贺淑妃出自潜邸,也不愿意让人亏待了去。
二是,他总想着让昭慎收养了这个孩子。
但昭慎始终未曾松口,便只好作罢。
昭慎还是劝了徐司忖给瑄儿取了名字。
徐司忖也懒得思量,便只依着乳名和排字,起了个‘徐奉瑄’。
到也还算过得去。
徐奉瑄现在年纪小,但按照惯例,已经在物色太傅了。
等他三岁之后,便需要去书房,跟着太傅读书了。
昭慎暗暗咂舌古代的孩子一点不比现代的孩子轻松。
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不在徐奉瑄身上了。
青玄可以自己下床了。
他的恢复还算不错。
掖幽庭的刑讯都是冲着逼供证词去的,所以大多也并非什么置人于死地的手段。
只有当初在天山被徐司忖割断的经脉有些难以恢复。
但目前来看,还算不错。
能自己举起碗筷等较轻的物件,也能在旁人的搀扶之下慢慢的站起身来下地走一走。
当然,一身的武功自然也因此尽废。
空记得些招式,恐怕也没力气再打出来了。
直到恢复到自己能完全自主的清理自己时,青玄才算是明白了徐司忖为什么会留下他。
他现在,和宫里的内侍们,几乎没有差别。
但看伤痕,也并不是特意施了宫刑的样子。
应该是在掖幽庭,他们行刑的时候,误伤的。
青玄苦笑,自己原本就没有这方面的指望。
如今,能阴差阳错留在她身边,倒不算坏事。
或许是因为当时身上的伤口太多了,都上了药,也不知道到底哪处更痛,所以竟然没有注意到。
但昭慎能放他在偏殿一直养伤,或许便是与徐司忖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
也就是说,她早已知道自己的情况了。
但昭慎还是和从前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变化。
照旧每日过来看他。
有太阳的时候就带着他在外面晒太阳。
天气热了就去凉亭纳凉。
只是,他出不了咸月宫的宫门。
她和徐司忖的协议,应该也包括了这一条。
从他醒来到现在,他便没有机会踏足过咸月宫以外的地方。
宫里的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似乎是同情,又似乎是嫌弃。
唯有昭慎,从来不曾有其他多余的情绪。
倒令他轻松很多,便也更喜欢靠在昭慎身边。
关于子设的事情,两人都默契的没有再提起过。
王青玄原本的脸就长得算是清俊。
之前在天山时,总是胡子拉碴有一种沧桑感。
现在不长胡须了,加之久居室内,脸色一天白过一天。
竟然和内侍们一样,面相有些阴柔了起来。
昭慎其实不算是喜欢这种面相的人,但青玄毕竟曾是武人,这种违和的感觉结合在一起,倒是有了些别样的趣味。
她对待青玄,就像对待一只听话的小猫。
无聊时的开解,心情不好时便总想着逗着他出出气。
当然,徐司忖在时,便成了刺激徐司忖的工具。
徐司忖在太医来时,亲眼看到过他身上的伤口的,可以说,他如今的状态,也有他那一脚之力。
虽然他和昭慎之间不可能再发生什么,但每每想到那个两人默契十足保守的秘密时,还是忍不住想要捏死青玄的冲动。
尤其是,还有那个不管他怎么查都子虚乌有的‘子设公子’横亘在三人心中。
成为彼此无法逾越的深涧和高山。
以至于后来,他甚至每每在咸月宫留宿的时候,都让青玄蒙着眼睛,跪在帷幔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