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国庆前夕。
一大早，明蔷薇跟着爸爸去邮局买邮票。
明医生爱好集邮，每年都要订一本邮票年册，遇到特殊的日子还会专门跑邮局买票。
用他的话说，等他老了以后，把这些邮票卖了，也够养老钱。
袁莉莉调侃，说不定等二十年后，都没人集邮，他那些珍藏根本就卖不上价。
明医生这回要买的是纪念建国五十周年“民族大团结”邮票，排队买邮票的人可真不少，有相熟的邮友招呼明医生过去，他摇摇手，排到队伍后面。
女儿在旁，他得做个好榜样。
排队的过程中，明医生跟前后的人讨论这次新出的纪念邮票，明蔷薇听不懂觉得无聊，就蹲在地上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
突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黑色的小轿车里，车子为避开路边的自行车和横穿马路的行人，缓缓前进。
“爸爸，看，小恂。”她赶紧去拉明医生的手。
明医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见到车子的标识微微一怔，就听旁人惊叹：“这车不错。”
车是著名的奥迪A6，明医生不久前才在杂志上看过介绍，它由一汽公司引入国内，相比原版车型有所加长，价格令人咂舌，关键还不好买。
“爸爸，那是小恂家的车吗？”明蔷薇问。
明医生眼睛依然盯着车，心不在焉地回答：“是的吧，应该是他爸爸的车。”
明蔷薇“哇”了一声：“小恂爸爸好厉害，居然会开车。”
小朋友的世界就是单纯，不羡慕人有豪车，只羡慕人会开车。明医生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
坐在车上的谢恂也看到明蔷薇，车子在路边停下，车门打开，谢恂朝这边走来。
明蔷薇早就开心地迎上去，激动道：“小恂，这是不是你爸爸的车？”
“嗯。”谢恂矜持地点头。
明蔷薇看向那个走出驾驶座的高大男人，咧嘴一笑：“叔叔好。”
谢从文同样对她笑：“小朋友你好啊，你叫什么名字？”
明蔷薇大声报了自己的名字。
“原来你就是薇薇。”谢从文恍然，显然对这个名字不陌生。
明医生也跟了过来，跟谢从文寒暄，得知他平时都在外地做生意，这两天得空回来看孩子。
“小恂幼儿园那么多同学，我就只从他嘴里听说过薇薇的名字。”谢从文递给明医生一根烟。
明医生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会，开玩笑道：“我这女儿就是个小话精，小恂大概是嫌她太烦了。”
谢从文：“刚好我儿子性格闷，就需要薇薇这样的小朋友带带他。”
明医生：“我就没见过小恂这么乖的孩子，正好也能让薇薇近朱者赤一下。”
这是两位父亲的第一次见面，气氛和谐轻松。
***
实验幼儿园要选一批小朋友，为即将到来的庆祝澳门回归文艺表演做准备，明蔷薇和谢恂都顺利入选。
他们要参与的节目很经典，是童声合唱《七子之歌·澳门》。
头回排练，先排队形。
明蔷薇虽然才上中班，但她发育得快，比许多大班的小朋友都高，她被安排在合唱队靠中间的位置，在身高不如她的谢恂面前格外嘚瑟。
但很快，她的骄傲就被击溃。
谢恂因为音准、音色、音量都很不错，被定为领唱。
这天明医生来接明蔷薇，发现女儿格外沉默，不免探究原因。
明蔷薇不是藏得住话的性格，很快就哼哼唧唧地道明原因。
明医生并不意外，他跟妻子的歌喉水平都很一般，女儿没有一副好嗓子实属正常。说实话，要不是女儿外形条件还不错，说不定都没机会进入合唱队。
但明蔷薇不这么想，她是喜欢唱歌的，没事就在家跟着VCD唱片哼上几句，自我感觉十分良好。
明医生分析道：“你们那个女领唱的妈妈我认识，是小学音乐老师，她从小就跟着妈妈学唱歌，比你们这些没受过专业训练的小朋友唱得好也正常。”
明蔷薇幽怨：“爸爸，那你为什么不让我也学唱歌。”
明医生：“……那你想学？”
明蔷薇用力点头：“想！”
明医生：“那我们可说好了，你一旦学了，就不能中途放弃，不能像上次学画画一样。”
“我肯定不放弃！”明蔷薇斩钉截铁。
明医生有点怀疑。之前他们给女儿报了个绘画班，结果这小丫头上了几次课就说什么也不愿去了，把明医生气得够呛。
明医生：“那如果你反悔了，罚你一个月不许吃零食。”
明蔷薇根本不认为自己会反悔，痛快答应下来。
很快，明医生的预感成真。
明蔷薇只上了一次试听课，就哭闹着不想去了
“老师都不教唱歌。”明蔷薇抱怨，“就是让我们练习呼吸，无聊死了。”
明医生惆怅：女儿这没个定性的，以后上学怎么办哦。
明蔷薇却不懂老父亲的忧愁，虽然不爱上声乐课，她还是挺喜欢参加合唱团的，听说到时候可以穿上美美的演出服登台表演呢。
1999年12月20日，文艺晚会如期进行。
晚会在县影剧院进行，节目由各个单位选送，《七子之歌·澳门》被排在第一个。
演出需要化妆，化妆师就由幼儿园老师充当。每个小朋友不论男女，都被用胭脂涂了个猴子屁股大红脸，蜡笔小新眉，额头上还点了个红点点。
明蔷薇的头发被绑成冲天辫，由于绑得太紧，硬是把她的杏仁眼整成了吊梢眼，眼睛小了一倍。
再看其他小女孩，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
短头发的谢恂幸运地避开了成为关公的机会，他被明医生拉着和明蔷薇合影，“咔嚓”一声响，照相机忠实记录下这一幕。
照片里，谢恂板着一张猴子屁股脸，身边是被头发勒得龇牙咧嘴还自我感觉良好的明蔷薇，站在“庆祝澳门回归”横幅下，留下第一张双人合影。
***
1999年的最后几天，世界末日的传言喧嚣尘上，就连幼儿园都受到影响。
明蔷薇还不太能理解“死亡”的含义，但她害怕极了，愁得连饭都吃不下。
袁莉莉发现女儿的异常，了解到起因，笑得直不起腰。
“是假的啦。”袁莉莉柔声安慰，“没有什么世界末日，我们大家也都不会死。”
“真的吗？”明蔷薇眉头微拧，将信将疑，“可是大家都这么说欸。”
袁莉莉把她拥进怀里：“大家都这么说也不一定是对的，薇薇啊，你要有自己的辨别能力，不能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知道吗？”
明蔷薇懵懵懂懂地点头，又不放心地问一句：“所以真的没有世界末日？”
袁莉莉笑：“不仅没有世界末日，等过两天放假，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当千禧年的第一缕阳光照耀大地，明家一家正在海边看日出。
这不是明蔷薇第一次看大海，她外婆家在海边，一岁的时候在那里呆过几个月。当然，她对此毫无印象。
见到大海的兴奋将早起的痛苦一扫而空，明蔷薇在沙滩上蹦来蹦去，试图去追浪花。
袁莉莉眼疾手快，一把拦腰抱住她。
开玩笑，这大冬天的，万一湿了脚着凉怎么办？
海平面上渐渐出现橘红色的亮光，一轮圆日慢慢跃出海平面，柔和的晨曦铺在大海上，将海水镀成潋滟的金红。天边的云也被染成相同的颜色，火烧似的。
明蔷薇张大了嘴，她过去从未见过日出，现有的词汇量不足以表达她的震撼，半天才挤出一句：“真漂亮啊。”
这是她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大自然的壮美，这一景象将成为她永恒的记忆。
感慨之余，她又有些遗憾：这么美的场景，要是小恂能看到就好了。
谢恂没能看到海上日出，但他爸爸给他买了一辆儿童四轮自行车，这让明蔷薇很是羡慕。
谢恂已经能熟练使用自行车，骑着它在外婆家门前的空地上横来直去，明蔷薇目不转睛地看着，双手紧紧捏在一起。
“小恂，我也想骑车。”她用充满渴望的目光盯着谢恂。
谢恂抬了抬眉，一言不发地下车，示意她过来
明蔷薇欢呼一声，冲到自行车边上，学着大人的样子，抬起右腿，从后面跨上车。
结果腿抬得不够高，眼看就把车撞倒。
谢恂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车把手。车和明蔷薇的重量压在他身上，好险没摔倒。
在谢恂的帮助下，明蔷薇好不容易上了车，又遇到个问题。
她平衡感不好。
她看谢恂骑得很轻松，等自己上场，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这车头也忒难把握，不是歪这边就是歪那边，要不是这辆车自带两个小辅助轮，她铁定得摔了。
看她骑得歪七扭八的模样，谢恂目露担忧，忍不住上前帮忙扶住车头，提醒说：“你手臂放轻松，眼睛看前面，脚慢慢瞪，别太紧张。”
大概是小老师教得好，明蔷薇很快就学会了骑车，等明医生来接她时，已经完全不需要人扶。
毫不意外，明蔷薇向爸爸提出买车的要求。
在大多数情况下，明医生对女儿都是有求必应，当晚一家人就上街提了辆粉色的四轮自行车，外加一套护具和头盔。
因为这辆自行车，明蔷薇成为医院宿舍区最受欢迎的崽。
在这群小伙伴中，明蔷薇本来就充当“大姐”的角色，这下更是风光。所有人都想骑车，明蔷薇作为车主，成为大家巴结的对象。
她也很公平，规定每个小朋友轮流骑十分钟车。
程子轩耍赖，想多骑几分钟，被她拉着领子拽下车，气得小男孩哇哇大喊：“明蔷薇，你这个泼妇！”
明蔷薇把头一扭，两小辫甩得蹦老高：“我是泼妇，那你就是撒谎精。”
谢恂的出现打断两人之间的争吵。
他外婆家距离医院不远，有时候也会自己来找明蔷薇玩。外婆不阻止，反而很欣慰，他们家小恂终于有朋友了。
“小恂，你来评评理。”明蔷薇快言快语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通。
谢恂：“这事确实是子轩不对。”
程子轩气得跳脚：“谢恂，你是不是男生？男生怎么还帮女生说话？”
谢恂认真道：“这跟我是男是女没有任何关系。”
程子轩恼怒：“你们两个都是一伙的！”
明蔷薇眉开眼笑：小恂真不愧是她最好的朋友。
程子轩又闹了一会儿，见大家都不理他，自讨没趣，转了转眼珠，提议道：“我们人这么多，不如一起去太平间探险？”
太平间建在住院部边上，邻着公共厕所和垃圾场，那里是医院的一个禁地，若非必要，平时鲜少有人往那里去。
明蔷薇喜欢满医院乱窜，但她从不去太平间门口晃悠，哪怕憋不住想上厕所，宁愿跑回家也不想去公共厕所。
她怕黑也怕鬼。
平时上下楼梯，她喜欢贴着墙走，生怕背后有不明生物跟着。睡觉时喜欢用被子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好像被子外有怪物，一露出四肢就会被吃。
明蔷薇正要拒绝，就见程子轩斜睨自己，挑衅道：“你该不会不敢吧？”
“谁说我不敢的？”她嘴比脑子快。
程子轩勾起嘴角：“那就去啊。”
骑虎难下的明蔷薇：“……去就去，谁怕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