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砰!”
初秋的风里还裹挟着尚未完全褪去的热意,但随着太阳西沉,那仅剩的暖意好像也被带走了。
皇城里一盏一盏的灯渐次亮起,仿佛是在发出无声的邀请,邀请人们继续欢乐。
灯光大方地由内向外延伸,穿过歌舞盛宴,穿过兵戈铁甲,走过烟火人家,来到巍峨城墙。
高大冷硬的石墙之外,一眼望不到头的各色魔兽都在疯狂撞击城门。
本该犁田的老实黄牛正卯着劲顶撞城门,另一边是一匹毛发喷张的棕黑骏马,它正扬起马蹄一下又一下重重地踹上朱红色的门扉。
牛马之后有蓄势待发的吊睛白额大虎,有吐着猩红蛇信子的如桶粗的巨蟒,有三五成群个个眼冒绿光的凶猛之狼,还有灵活穿梭的猿猴,支棱着耳朵的兔子……
但无一例外,它们眼中都萦绕着或深或浅的黑雾,那是魔气。
城门长久被一牛一马霸占,体型小些的兔子大鹅之类尚能钻挤,似桶粗的巨蟒只好直起身子,甩甩脖子,越过黄牛,慢慢蠕动着攀上灰色的石墙。
“铛铛铛”的声音传来,旁边是一排排的啄木鸟在不停地敲击门板。
它们的动作是那么整齐划一,它们用自己尖利的鸟喙一下又一下啄在同一个地方,好像那里真的藏着害虫,亟待它们除去。
巨蟒继续上攀,散发着余晖的橙红色天幕之下,数只雄鹰展翅飞过。
巨蟒目视群鹰越过城墙俯冲而下,自己则探着笨重的脑袋,摇摇欲坠。它漆黑的大脑袋晃来晃去,明黄的竖瞳映出两个小小的持剑少女。
少女背对着大门,身上已经看不出衣服的颜色了,鲜红的血晕染开,一滴滴顺着门扉淌下,汇聚成一滩血洼。遥遥看去,仿佛是身后的大门在泣血。
少女身前挥来七八只张牙舞爪的手臂。
手臂漫无目的地挥舞,一只打中少女的头,手上指甲划过少女脸庞留下几道深长的血痕;
一只撞在少女腰间,手背立即弓起,顺势抓握,力道之大险些扯下一块肉,最终“刺啦”一声,这只手撕扯下几块洇红的碎布……
“笙笙,这门我们守不住,也不必再守了。”
左边的少女摩挲着手中长剑,仿若盖棺定论般说完这句。继而横剑一震,眼前飞舞作乱的手臂通通不见了。
她微微皱着眉,脸上的几道伤痕在向外渗血。
其中一道堪堪擦着她的眼角斜下去,让她本就布满血丝的眼眶变得愈发通红,几乎是克制不住地流下眼泪。
晶莹剔透的泪珠向下翻滚,途经外溢的红色伤痕,伤口刺痛引起更加频繁的眼泪掉落。
宛若画师的笔,涂抹下一条条歪斜的红印子。
“师姐!你哭了!”
右边的少女浑身一震,身前怒吼的百姓,身后撞门的魔兽,头顶盘旋的鹰鸟,地下吱哇的鼠蚁,一时间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她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师姐林千顺,有生之年,梁平笙从没见过她的眼泪。
无论是面对魔还是修士,她向来是“一剑在手,天下我有”,“一人一剑,不服就干”。
因而此时此刻,看着这样近乎狼狈落泪的师姐,梁平笙难以自持地被悲伤和难过席卷。
是她心慈手软,不愿将手中之剑对准无辜百姓,导致师姐如此畏手畏脚。
可是,对于魔头,梁平笙可以毫不留情;对于修士,也可各凭本事;唯独对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她做不到持剑以敌。
他们只是被魔主控制了。百姓一贯弱小,所以魔可轻易掌控他们作为卒子。同样百姓弱小,以至于即便是有魔力加持,要杀他们也只需一剑罢了。
这就是魔主最狡猾之处了。
他控制着百姓,但依然允许他们保留部分神智。
他要他们清醒地伤人,要他们献上无边恐慌、惊惧、哀痛、绝望……这些负面情绪源源不断汇入魔主,他将永存!
她们可以杀百姓,但百姓是杀不尽的。杀戮带来的只是魔主的壮大。
城外是无穷无尽的魔兽,城内是被操控的无辜百姓,她们两个夹在中间,进退维谷。
是啊,这门她们是守不住的。
毕竟,魔主没有实体,他不化形时,就是一团再普通不过的魔气。
他宛若高台仙神,受香火供奉,却不露人前。
就在梁平笙悲哀这近乎无解的恶性循环时,身旁的林千顺猛然暴起,左手揽住她的腰飞身而起,右手握剑一挥。
剑光闪过,数只雄鹰几乎是齐刷刷同时落地,红光乍现,晃过一双双眼睛。
“啪”地一声传来,有些重,梁平笙疑惑回头,看到了令她目瞪口呆的一幕。
一条漆黑巨蟒不知怎的,歪着脑袋砸在冷硬的石墙,留下一道又长又宽的深印……
来不及多看,她很快被林千顺带着,脚踩过一二头顶,折身而返,落于城墙之上。
一门之隔,门外是来势汹汹的魔兽大军,门内是神色惊惧却张牙舞爪的百姓。
黑色的一缕缕魔气穿过所有生灵,又绕着圈凝聚成越加浓厚的魔气团。
分明是傍晚时分,夕阳无端消失,云层不知不觉被黑雾遮盖,仿佛已至深夜。
就连城内的灯光都变得那样模糊,如雾里看花,一切好似皆是虚妄。
也对。
偌大的城里城外,无论是鸟兽还是人,都是身不由己。唯剩林千顺、梁平笙二人与所有生灵为敌,好像两个异类。
“轰——砰!”
失去两个异类的阻碍,城门很快被男女老少占领。
无数只手拉扯大门,沉寂已久的大门终于缓慢敞开心扉。
可它太慢了,急躁的魔兽们早就一扑而上,大门来不及发出欢迎,便沉沉倒下,目送一道道影子一跃而过。
尖叫声、咒骂声、嘶吼声、哭嚎声,身不由己的两方被无情的棋手抛弃,任由他们自相残杀,为执棋者奉上最后一点价值。
魔气铺天盖地,皇城终于还是属于魔主。
梁平笙撇过头不忍再看。
她深埋着头,身体在发抖,双拳攥得死死的,像在跟自己较劲,又像是自我惩罚。
林千顺收回目光,长叹一口气。
她强势扳过梁平笙的身子,视线划过她咬出深深破口的嘴唇,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有些僵硬泛白的手,温柔地拾起梁平笙耳边碎发,慢慢捋至她耳后。
林千顺微微抿了下自己干裂的双唇,手指在梁平笙耳际停留一瞬,转而拍拍她的肩。
她扯出一个笑,说:“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我们笙笙公主爱民如子,你放心,我总会让你如愿的。”
她直视梁平笙莹亮的双眼,语气那么认真那么郑重。
梁平笙眼里噙着的泪终于再忍不住,倾泻而下。她一把抱住林千顺,哽咽着问:“又要重来了是不是!”
她不甘地抱紧林千顺,仿佛她一松手,林千顺就会消失不见,“为什么每次只有你拥有记忆!我好恨!为什么我这么无能,每次都要师姐苦心孤诣……”
“噗嗤——”林千顺好笑又无奈地拍拍梁平笙的背,示意她放开自己。
“对不起师姐,”梁平笙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闷声闷气地嘟囔,“总是被师姐看到狼狈的一面。”
“这有什么,瞧我们两个衣衫不整血呲呼啦的样子,谁比谁高贵!”
林千顺故作调笑:“哦,也许被我这个平平无奇的剑修第一看到了失礼的一面,我们‘高贵冷艳’的公主要赐我一死了?”
“师姐!你别胡说!”梁平笙赶忙反驳,又气又急的样子引来林千顺的无情嘲笑。
“哈哈哈!”她尽情大笑,像是嘲讽,又像是愤恨,只有眼底化不开的冰冷泄露了她的心事。
她敷衍地笑过之后,慢慢直起身,揽过梁平笙的腰,两步跃起踩上高台,将她推飞出去。
“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林千顺抛出自己的剑,为梁平笙保驾护航。
我有一把剑,救不尽天下人,但足以为你,扫平前方路。
林千顺一身赤色,被撕扯得破烂不成型的裙摆飒飒飘荡。
她孤身立在高台,看自己的剑所过之处人群立倒,魔兽消亡,魔气粉碎;
看梁平笙御剑升空,回头对她歉意一笑;
看梁平笙重新握住剑,高高举起;
看梁平笙以身祭剑,斩下最后一剑。
一道银光自天际坠下,劈开黑暗,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芒落于天地万物。
魔气仿佛遇到天敌,沾到一点便归于虚无。
乌云消散,天真的黑了。
但明亮的月光挂在天际,为还未睡下的人指点方向。
林千顺仰起头,轻轻吸一口气,酸涩的眼泪无声汹涌。
笙笙总是羡慕她的剑,锋锐无匹鲜有人敌;她却心疼笙笙,“画被草木,赖及万方”,笙笙的剑总是守护之剑。
光芒之下,伤口慢慢复原。
人群逐渐起身,带着疑惑与家人朋友相视一笑,朝家走去。
鸟兽长鸣,或飞或爬,或悠游或撒欢,或龙腾虎跃或一蹦一跳,最终各归林野。
一片祥和之中,林千顺俯身而下,疾风剑感受到主人心情,震颤着飞来,发出兴奋的嗡鸣声。
失去一切恶念,魔主又算什么。
“盛无,你该死。”林千顺平淡至极地吐出这句话,手执长剑贯穿罪魁祸首。
反复几次进进出出,仿佛拿他当任意门,盛无终是恼火,“喂,你够了!士可杀不可辱知不知道。你那师妹要是知道你这样对我,肯定也会谴责你的!”
林千顺身形一顿,回道:“没关系,她看不到。”
说是这样说,可终究还是没继续横穿他的身体。
林千顺仔细打量他正在溃散的身体,语气万分真诚,“所谓魔主,不过是恶念之主。恶念无,你亡。你甚至连身体都没有,本质不过是一团魔气,你图什么呢?你想统一世界吗?”
随着林千顺的疑问,四周传来轻微的噼啪声,仿佛有什么铜镜一般的东西发生碎裂。
“你不懂,正如我的名字——盛无。”他缥缈的声音夹杂在碎裂声中,他笑着说,“一念起一念灭,兴亡只在一瞬之间。”
噼啪声越来越急促频繁,林千顺听不清盛无的呢喃。
她静静站在原地,看着四周无形的壁垒如镜面般破碎,灯火通明的皇城裂成大大小小的几块碎片,由远及近,渐渐重归黑暗。
世界即将崩溃,在一切又一次化为乌有之前,林千顺默默地想:这次重新来过她必须早点完成回溯符,只有她一个人拥有记忆是不够的。
有那么多事需要做,还有朋友爱人需要救,她一定要用回溯符让大家都恢复记忆,并肩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