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高宅。
高望立在湖心亭中,悠然戏鱼喂食,突听下属来报,巡察使已于今早入沧州,直奔铁矿场而去。
什么?前日明明传来消息,巡察使还需半旬才至,怎会突然现身沧州?不来治所大名府,却直奔沧州,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高望敛起嘴角,掀翻手中食盒,“下面是怎么做事的,连打听消息都能出错?”
心腹刘春急忙替自己开脱,只道如今敌在明我在暗,且刘矿监早已按照吩咐布置下去,谅那巡察使也查不出什么名堂。
想起自己精妙绝伦的布局,高望怒气稍稍平复。谁知,刚放松没一会儿,又收到消息,沧州转移矿料的矿洞,塌了。
刘春顿时吓得脸色煞白,哆哆嗦嗦。高望思迅敏捷,沉吟片刻道:“吩咐下去,以山神震怒为由头,煽动当地矿工,不让任何人接近矿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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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玉南再次醒来时,入目是一片茅草屋顶,崔晗之正趴在床头。床边不远处,几件衣衫搭成的简易屏风,将小茅屋一分为二。几名伤重的矿工,躺在屏风另一侧。
屋外时不时传来阵阵低语,蒋玉南抬手摸了摸额头,没那么烫了。她试图撑着身子坐起,却发现双腿麻木无力,一个不慎又倒回床铺上。
崔晗之被这动静惊醒,见蒋玉南摔倒在床,赶忙将人扶起。他一脸愧疚,郑重道:“都是在下过错,让你遇此险境。你放心,我们马上回城寻医。若是有个什么,在下一定负责到底。”
双腿无法动弹的情形,蒋玉南不是第一次遇到了。甚至这次相较于之前来说,根本小巫见大巫。
她本想宽慰对方别担心,但转眼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干脆闭口不言,只眼含泪花,无言点头,做出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虽然她已经成为衙门正式书吏,但刚一转正就被上司外派,等她再回去,衙门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都说痛打落水狗,周县丞在县衙耕耘多年,这次失势没能乘胜追击,若是被他死灰复燃,只怕会遭到更加疯狂的打击报复。
崔二郎怎么说也是相府公子,雄州禁军指挥使。不如趁这次机会,让他欠自己一个人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苏郎君,饭好了。”一个大胡子端着碗米汤跨进了茅屋,见蒋玉南靠坐在床头,满眼惊喜,“恩人醒了!”
他迅速放下碗,急忙出门吆喝。不一会儿,屋内呼呼啦啦进来许多人,对着蒋玉南磕头叩拜。
“大家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蒋玉南很是诧异。
陈为在一旁帮腔,“姑娘救了我等两次,简直是再生父母,我们给姑娘磕几个头,不算什么!”
原来那洞中滴水,果真有问题。几个没听劝的,个个腹泻不止。幸好没过多久,众人就找到了出路。否则,只怕那洞里又要多留几条冤魂。
经此一事,一行人再也不敢小瞧蒋玉南。如今见她苏醒过来,纷纷抢着前来道谢。
众人七嘴八舌,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陈为制止,强压着带出了小屋。
“三哥,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大伙儿还没说完呢!”
陈为道:“没眼力见儿的,恩人姑娘刚醒,这么一窝蜂闹哄哄的,岂不是吵到她养病。”
大胡子仍然不解,恩人受伤行动不便,总得留个人在旁照顾。旁边一机灵小子却道:“没看见苏郎君守在床前嘛!哪还用得着咱们费心。”
“哦——”人群中发出一声长叹,“我就说他们俩关系不一般,之前我还看见苏郎君给恩人姑娘捂脚呢!”
“什么!苏郎君还给恩人姑娘洗脚!”
眼看着话题朝匪夷所思的方向发展,陈为只得喝止,让众人不得胡言乱语。他抬目远眺,此处是猎户留在山间的小屋,清河水流经山脚,按照眼前的地形推断,他们应该是在矿山另一侧的长芦镇。
昨晚脱险后,众人寻到这个小茅屋暂时躲避。他们这群人去矿洞转运矿料,矿上不少人都知道,若是敢现身于人前,只怕立刻会招来杀身之祸。
可有几个兄弟,伤势虽得到控制,但若再不能及时就医,只怕不容乐观。
室内,蒋玉南两人低声细语,也在讨论同样的问题。
昨夜,崔晗之曾透露,巡察使即将来沧州。只要众人愿意提供证据,把这些贪官污吏一网打尽,自然可以不必再担心安全问题。
可奇怪的是,这些人全都畏畏缩缩,一扫之前洞中义愤填膺的气概。
蒋玉南道:“可能是担心官府上下沆瀣一气,等巡察使走了,反而会遭人报复?”
崔晗之摇了摇头,“不像。这些人的表现,不像是怕遭人报复,反而是,怎么说呢,像是有些心疼。”
心疼?这可真是千古奇闻。有谁会心疼害自己遇险的凶手?
恐怕是另有隐情。
蒋玉南的腿伤不能再等,此时实在不是和他们硬耗的时机。崔晗之先前已从众人口中探听了不少消息,当下决定,尽快下山求医。
他两人与何管家是临时去的矿洞,而且还特意避人耳目。除了文家兄弟,应该无人知晓。
那文氏兄弟俩顶风作案,为求自保,定然会瞒着这个消息。所以,他们俩目前应该是安全的。
两人用米汤稍稍填了填肚子,告别众人前往山下长芦镇。何管家生怕被矿工们报复,紧紧跟着两人一道。
陈为担心弟兄们安危,主动提出下山寻粮寻药。
进入镇子前,几人遇到一卖货郎。蒋玉南买下一些脂粉,给四人模样做了些遮掩。
而后,陈为担心万一被发现连累恩人,与他们分道扬镳。
“苏郎君,真就这么让他走了?”何管家凑近崔晗之,小声低语。蒋玉南此时趴在崔晗之背上,正好看见何管家一脸谄媚模样。
崔晗之抬眼道:“怎么,何管家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何管家四下看了看,这才压着嗓子说道:“小人看出来了,郎君并非想要承包矿场。”
“哦?何以见得?”崔晗之挑眉。
何管家继续讨好道:“话本里都说,钦差大人微服私访,捉贪官斗污吏。苏郎君气度非凡,这一路又一直在打探矿场情况,小人斗胆一猜,您怕不是巡察使大人派来的。”
崔晗之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他步子迈得极快,蒋玉南不得不双手揽住他脖颈。何管家紧紧跟着两人,一路鞍前马后。
三人寻到镇子上唯一一家医馆。老大夫看诊后,连连摇头,赶紧为蒋玉南重新清理伤口。
随后,她又被药童推进药房,进行药蒸驱寒。
配药的功夫,老大夫对崔晗之殷殷叮嘱,“你家娘子腿上这是陈年旧疾,断骨重生,本就比常人脆弱。这次幸好没伤到骨头,否则,下半辈子只能在床上躺着了。”
“还有,她这情况,万万受不得寒凉,以后可千万记住了!”
崔晗之不可置信道:“断骨重生?大夫,你没看错吧?”
老大夫吹胡子瞪眼,“我老头子行医三十多年了,怎么会看错!我说你这人,怎么当人家夫君的,连自家娘子有旧伤都不知道!”
崔晗之讷讷。如今这情形,若解释他二人不是夫妻,只怕更要引这大夫生疑。
何管家跟在一旁,仿佛听到惊天密闻,整个人都要石化了。对啊,他狠狠拍了拍脑门,话本里都经常这么写的,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完了完了,一想到之前的拱火之举,害蒋玉南暴露身份还被矿工围堵,何管家想死的心都有了。虽只短暂接触了这么几天,他却看得出来,蒋玉南是个有仇必报的性子。
本是想攀上苏郎君这艘大船,万一将来贩卖私盐事发,给自己留条后路。可如今,得罪了人家娘子,这可如何是好!
小娘子若是吹个枕头风,他哪儿还有活路啊!何管家心中呜呼哀哉,悔不当初。
蒋玉南结束药蒸后,何管家是嘘寒问暖、忙前忙后,结起账来也毫不手软。她心中纳闷,腹诽道:“这人是吃错药了?”
崔晗之倒并非是要占人便宜,只是如今未带银钱囊中羞涩,只能先借用了。他将一路花费默默记在心里,只等与萧承矩汇合后便归还。
离进矿场那日,已经过去四天了,也不知沧州城如今情况如何。此地与沧州一山之隔,若是走山间小道,全程无休也需一日一夜左右。官道需得绕行,费时更久。
但蒋玉南如今的伤势,需要静养,根本走不了路。
“二郎可先行回沧州,不必担心我。”蒋玉南看出他的为难,指了指何管家,“这不是还有个钱袋子在么。”
何管家担心性命,不敢回沧州露面,只好陪蒋玉南留在医馆。
腿上的伤痛,对蒋玉南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开始换着法子花钱,反正有人报销,就当精神损失费了。
直到有一次,看见何管家一脸肉痛的表情,她突然醍醐灌顶。
心疼,也可能疼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银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