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乡镇。

    街头开了一家西药店，听说短短几天就被顾客踏破了门槛，生意兴隆。

    巷尾昏黄的中药馆内，馆长周兴国将匍匐在自己脚边的小花猫抱在怀里，指尖挠了挠猫猫的下巴，“最近生意不景气，没钱给你买猫粮了，晚上我去河边钓几条鱼给你吃，你将就一下，别挑食。”

    青黛不爱听这样的话，转过身去，将毛绒绒的屁股对着他，小脑袋一撇。

    周兴国见状，扶着眼镜笑了，“欸，你这小猫，脾气还挺大!”

    在梨乡镇，中药馆没落了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周兴国在药馆里待了一天，也不见有村里人进来抓药，反而是些说风凉话的人。

    “中药这些都是唬人的，没用，现在流行吃西药了，看洋大夫!”

    “那些花花绿绿的药丸子，我吃了几天，病就都好了。”

    “中药又苦又难喝，气味还大。”

    “……”

    周兴国坐在摇椅上，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中药馆发展起来，自己却又不能左右村里人的思想。

    几千年传承下来的东西，怎么在他们眼中，反而成糟粕了呢？

    腿上的小花猫已经进入了小憩，睡得香甜。

    他无可奈何地轻点它的脑袋，“真是只小懒猫，当时怎么就养了你呢？”

    *

    外面雷声大作，淅淅沥沥的一场雨，梨乡镇被包裹在雨幕中，渺茫得看不清远处的山峰。

    青黛从梦中惊醒，她抬了抬眸，借着昏黄的光线看，馆长周兴国不在。铺子前煎好的药材的味道争先恐后涌入鼻尖，猫猫心里有些难以平静下来。

    总觉得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

    一道雷劈下来，声音响得似乎要将天空撕裂一道口子。青黛浑身上下的毛都激得竖了起来。

    它恍然想起睡前周兴国抱着它，说要去钓鱼给它吃的事情。

    也不知道这么大的雨，他有没有戴好蓑衣?知道躲雨吗？身上被淋湿了吗？

    都一身老骨头了，要是出了点意外，青黛就会变成可怜的空巢小猫了。

    它急得喵喵叫了几声，爪尖推开周兴国给它安置的小门，向着雨幕里奔去。

    雨势又急又密，仿佛谁家接连不断泼出去的污水，惊雷滚滚。传统的梨乡镇民都认为这不是一个出门耕种的好时机，待在家里喝喝茶听听小曲儿再适合不过了。

    青黛在泥泞的路上奔跑着，雨水将它淋得透湿，毛发一缕一缕地垂下来。

    隔壁收衣服的王姨一家看见了说:“哎呀，老头子，药馆的猫跑出去了。”

    “猫跑了就跑了呗，乡里乡亲都认识，又不会丢。再说，你两脚的能追上人家四脚的吗？”

    是这么个理。只不过，今天的雷可真大啊，就像哪位仙者渡劫似的!

    青黛也觉得这雷越来越密，闪电在天边划出一道惊悚的痕迹，白光将黄昏照成黎明。

    梨乡镇只有一条梨溪河可以钓鱼，溪水两旁摘满了大大小小的梨树。五月份的季节，梨花开得茂密，风一吹，洋洋洒洒飘下来像下了一场雪。

    青黛跑到河边的时候，梨花被风雨折磨得奄奄一息。它在岸边看见了被安置好的钓鱼竿，旁边白色塑料桶里面游着两条还不够它塞牙缝的小鱼。

    茂密的梨树丛中，却迟迟没见周兴国的身影。

    估计见雨势很猛，便跑到某个地方躲雨去了。

    青黛喵呜叫了几声，声音尖锐。

    叫声吸引了藏在大树下躲雨的周兴国，他从树干后探出了脑袋，“青黛，你怎么跑出来了?”

    雨势汹涌，周兴国出门时风和日丽，便没有穿戴蓑衣，如今他有心躲雨，还是被淋湿了一大片，冻得牙尖发颤。

    青黛看见了树后的周兴国，他头发全都竖了起来，自己却浑然不觉，张开双臂等着它扑过来。

    头发竖起来是被雷劈的前兆。

    青黛吓得要跳起来，想发声提醒他，可出来的声音只是几声急躁的喵喵叫。

    养了这么久，周兴国对她的习性一清二楚，知道它现在是生气了，“好好好，小肥猫生气了，老头子我下次不在这种天气出门钓鱼了，可以过来了吗？”

    他完全没有理解到它的意思。

    青黛急得团团转。

    耳朵敏锐地听见天空中闷闷的蓄势待发的声音。

    青黛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忙奔向周兴国的身边，脚边是飞溅起来的水珠。

    它想咬着他的裤脚，带着他离开这个地方。

    但是，才跑到一半的路程，雷还是劈了下来，轰隆的一声将天空照成白昼，极致的颜色。

    只不过青黛猜错了一点，被雷劈中的是它。

    剧烈的疼痛感瞬间侵占了它的大脑，它虚弱无力地倒在地上，闻到了毛发被烧焦的味道。

    闭眼前的画面，是周兴国拼命向它奔来的场景，他跑得太急了，身后的梨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然后……天旋地转，视线慢慢变得空白。

    *

    阳光从窗户中透进来，被树林的阴翳分割成几块，照在青黛苍白如纸的脸上。

    她睫毛微微颤动，缓缓睁开眼睛。视线内，暴雨后天气异常晴朗，万里无云，窗边透射出层层光晕，药馆内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且安心。

    还活着!

    她眼里溢出泪来，有种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悲壮感。

    周兴国趴在床边守着她睡着了。青黛想发出声音来唤醒他，音节溢出喉咙，不是单调的喵喵喵的声音，而是异常甜美的类似于人交流的话语。

    青黛大吃一惊。

    然后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体型好像变大了，也不是盘着的，而是一个名叫躺着的别扭的姿势，身上也裹着一层奇形怪状的布料。

    她将肉粉粉的爪子伸到眼下，果不其然，已经变成了周兴国那样的手掌，只不过上面缠满了白色的布条，隐约能闻见其中苦涩的中药味。

    “啊——”青黛惊恐地叫出声来。

    周兴国被她的尖叫声唤醒，抬起眼眸，就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漂亮的眸子里满是不解与害怕。

    周兴国昨天就说服了自己接受自家小懒猫被雷劈后变成人的事实，眼下看着这一幕，倒是显得心平气和了许多。

    昨天青黛被雷劈成了一只黑不溜秋的小焦猫，周兴国匆忙将它抱回药馆，连鱼竿都忘记拿走了。

    他给它敷了好多中药，布条缠了一圈又一圈。小花猫几乎是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像没有生还的可能性了。

    周兴国见状，怔了许久，流着泪在药馆后面的地上挖了一个小土堆，还埋了许多它平日里最爱吃的猫粮。

    可谁知，他回到药馆之后便看见了那荒谬的一幕——小花猫发着白光，慢慢变成了人类女子的形态，安静地躺在榻上睡着了，身上的伤口也都自愈了。

    他吓得怀里的猫粮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反应过来之后，将自己穿不上的衣服给她套上，又将外敷的药重新上了一遍，守在她床边。一个晚上眼睛就没闭过，盯着床上陌生女子的脸，眉清目秀的，倒是变化得一点也看不出猫的影子了。

    邻居家养的鸭子在外边嘎嘎叫的时候他才想明白，不管她是人是猫，始终都是陪伴在他身边血浓于水的家人，不可能因为换了一个物种就不接受了丢下她不管了。

    眼下青黛害怕地缩在角落，他拍了拍她柔软的发，开导她说:“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得接受它，戒掉那些猫的习性，好好的当一个人。是福是祸皆是上天的恩赐。”

    青黛神色缓和了一下，点了点头。

    “以后出门的时候就说你是我从城里接回来的孙女，就叫周青黛，问你多少岁你随便扯一个就行了，只要不太过分了，村里这些人可都精着呢！”

    青黛又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临近饭点，周兴国在厨房里面忙碌。青黛光着脚下床，捏着衣服的下摆走到镜子面前左瞧瞧右看看。

    镜子里面映衬出的模样那叫一个水灵，肤白似雪，身材纤弱，柳眉星目，乌黑浓密的发，身上穿着全是补丁的衣服也依旧让人眼前一亮。

    青黛看不出来漂亮不漂亮，只知道她失去了毛绒绒圆鼓鼓的身体、柔软的毛发以及肥嘟嘟的爪子。还不太擅长用两脚走路，行走的姿势很怪异。

    镜子里面这个东西叫人类，两脚兽，群居动物，性格喜怒无常，食物很杂，鲜少有天敌且寿命很长。

    而青黛是一只猫。

    不过现在变成了人。

    她垂着头，镜子里面的人也垂着头。

    周兴国将烹饪好的食材放在圆桌上。他做的菜多半都是药膳，在无形当中滋养身体，营养均衡、疾病远离。

    “青黛，睡这么久，饿了吧，来吃饭了。”他朝房间里面吆喝。

    然后看见青黛推开门，以一种特别扭捏的姿势出来，趴在地上的小盘前，鼻尖嗅了嗅盘子，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周兴国叹了一口气，食指敲了一下她的脑袋，没收着力。

    青黛疼得盘着腿抱住头，呜呜叫，水汪汪的眼睛悄悄抬起来打量着他，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你要记住了，你现在是个人，小猫的那些习性一定要改掉。”

    青黛茫然地点点头，光着脚，做到长椅上晃着腿。

    周兴国给她盛了一碗汤。

    唉，好好教一教她吧……

    做人之路任重而道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