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父侧头怜爱的看了姜朝一眼,摸了摸她的头,对老者坚定道:“我家囡囡不比男娃娃差!”
说完他拱手恭敬道:“小侄乃是一家之主,尚活着一日就没有让小女冒险的道理,若是这机巧建成,小侄愿意一试。倘若出事,看在小侄为大家开道的份上,还望舅公做主,带小侄家人前往原氏。”
这老者姓赵,是原身十里八村中受人敬重的人物,对许多人都有恩惠。虽然如今世道乱了,这恩惠也打了折扣。但其有三个儿子,好些个亲子侄,个个身强体壮,皆是有名的木匠铁匠,自幼刀劈斧砍的干活,格外高大有力,站起来连成一排,在这个妇孺占多数的队伍里,格外震慑人心。
姜朝眼含泪花的看着姜父。她自幼一心扑在技艺上,并不擅长人情伪装。对于她的变化,姜父必定是看在眼里的,但他一路走来不说也不问,此时还愿意为她冒生命之险,不由让她心生占了原主身子的愧疚。
上一世她父母亲早逝,由叔父抚养长大,虽然不曾虐待怠慢,但她始终知道她与堂姐堂弟是不一样的,哪怕她天赋卓绝。
这一世,她有这么好的父母,定要好好珍惜!不惜一切代价!
赵阿公应了。
接下来,就是紧赶慢赶的制作。赵阿公并上十几个木匠铁匠,分别分组带领剩下的近三百人按照图纸赶制,男子负责砍伐,女子负责揉搓树藤。
终于在天黑前初见摸样。
随着弓弩弦拉开膨胀的声响,三根飞鹰莲花爪陆续横跨悬崖隐入对面未知的山峰中。成人胳膊粗细光滑的藤条横亘在半空中,在月光下反射着幽淡的光。
众人的呼吸都变沉了。
所有人都知道活命的契机就在此了!
姜朝看着众人将一根莲花爪的藤条上套上挂钩及藤篮,走上前去。
她不能真的让姜父为她的主意涉险,原主的身体给了她新生,她不能伤害她的亲人。
姜父拦住了她。
“囡囡,你一个女娃重量也不够,让爹去吧。”
姜朝抓住姜父的手臂,眼中闪着湿意但目光坚定道:“爹,既是我提出来的,自然是我最清楚它的用法,你相信我,一定不会有事的!”
姜父却不许,按着她强行把她推给姜母,沉声道:“囡囡,你平日里怎么胡闹都没关系,但现在你得听爹的!”
说完便深深地看了姜朝和姜母姜晚一眼,转身坚定得往前走去。
姜朝想要拉住姜父,却扑了个空。她被红着眼睛的姜母死死拽住,竟一丝一毫不能动弹。
这才瞬间想起这不是自己经常锻炼吃过苦的身子,根本挣不开干惯农活的姜母。
她心中生起愧疚和绝望。因为她再怎么有把握,也不能否认她是第一次在没有现代工具的情况下带领一群新手完成这套古法装置的事实与风险。
若姜父出事,她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释怀。
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姜父在山风中一步一步朝前走去,身躯不断颤抖,喉咙发出无力的呜咽。
黑暗中一片沉静,有如众人的沉默。树木在月华下变成团团黑影在地上晃动。山谷的风中只有姜朝的带着绝望的啜泣和喊叫声,以及姜母姜晚拽着他的哽咽呼吸。
“爹~”
“爹爹~”
在这一瞬间,姜朝十分恨自己,为甚么要设计这一套装置让父亲涉险,为什么要自大说出自己试验的那句话;为什么要想着帮助这些冷漠的难民,为什么他们什么风险都不愿意承担!
姜朝泪如雨下,眼中明净澄亮的目光渐渐变得暗沉,甚至想要毁掉这一切包括她自己。
“让我来吧。”一道低沉充满磁性的声音响起。
姜朝凄迷眼神瞬间变得迷茫,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地朝一侧看去。只见猎猎的风中,藤栏之旁已经站着一个一袭黑衣的高大身影,他正一手扶着藤栏,风吹起他的衣摆,逆着如辉的月光,她仿佛看到他对她浅浅的笑意。
他身边的人似乎要拦他,却被他拒绝。
“原理我已经清楚了,以我的身型和臂力,更适合做这个试验者。”他的声音顺着山风传到她的耳朵里,痒痒的。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子镇定从容地绑上藤条,走上藤蓝,抓住第三根绑藤条,一步一步滑向对面。
悬崖之上,月光之下,连绵山体之间,这抹半空中伟岸的身影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永不磨灭。
一个时辰后,众人陆陆续续地横跨山崖,纷纷作鸟兽散入丛林,寻找果腹之物并囤积储存,耳边时不时传来打斗怒骂的声音。
姜朝已经筋疲力尽,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看着摇摆的红色火焰发呆。
姜父姜母也去林中寻找吃食了,并拜托赵大爷家一个留守的子侄照看她和姜晚。
虽还有些不放心,但若是找不到食物,接下来的行程恐怕也难以为续。
也只能三步两回头的走了。
郴州一带虽然离水灾泛滥的河南河北尚有些距离,但依然避免不了这段时日的时不时的风雨延绵。雨滴一点一点的落下来,虽然他们坐在一颗茂盛的大树下,挡住了不少充沛的雨水,但仍然架不住一些漏网之鱼从缝隙中滴落。
浸透衣衫。
耳边是频杂的对老天的辱骂声。她两眼疲惫地阖了又阖,耳边的一切仿佛都成了虚幻的幻影。
她累了。
她不禁开始想老天让她来到这里有什么意义。
她自幼因为天赋,因为努力,受到太多的赞许与惊叹了。是以她膨胀的曾经想过老天是想让她帮助这些乱世中流离失所的难民。
可最后她却发现,她一直被姜父姜母守护着,还将他们置于危险之中。而那些难民只是冷漠地看着她就足以让她做困兽之斗。
她其实很弱小。
姜朝额头枕在手臂上,身体微微抖动。
一见黑色的外衫披在了她的肩膀上。
姜朝怔了怔,茫然地抬起了头,浸透了泪水变得澄澈明净的眸子里倒映着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
他点漆般的眸子认真地注视着她,嘴边荡漾着笑意。
“我们的功臣怎么独自在这里黯然神伤呢?”
姜朝望着他深邃粲然的眸子,像滩浓得化不开墨,衬着扬起的剑眉,高挺的鼻梁,清晰流畅的轮廓,以及举手投足透着的从容矜贵之气,明明此时脸上还沾着些许的尘土,也让姜朝想起古代侧帽风流的世家将军。
她一眼就认出他就是刚刚帮助她替姜父过悬崖的人,眼神软了软,但依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
“你是谁?”姜朝没有回答,反问道。
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并不简单。
“在下姓沈,单名一个衡字,字世安。”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警觉,愣了愣,微微一笑回道:“我都告诉姑娘名字了,姑娘是不是也应该礼尚往来?”
姜朝颔首,对方是自己的恩人,这点毋庸置疑。她立刻回道:“姜朝,生姜的姜,朝露的朝。”
沈衡勾了勾嘴角,一撩衣摆随意坐下道:“姑娘当真不像乱世中的人?”
姜朝愣怔了下。心道这么明显吗?原主的身体这么瘦弱哪里不像乱世中的人,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面上神色不动,假装不知他在说什么,不甘示弱地回怼道:“公子也不像逃难小民。”
意思是大家彼此彼此。
她刚刚扫过他的里衣,虽然也是棉布,脏兮兮的不起眼,但他的腰带略宽,布料极为密实柔软,普通逃难的穷苦人家是不会做这样一件衣服的。就连前日城门口的布庄徐老板摔倒的时候,露出来的里衣也不及这个。
而且脏兮兮的地方都是自身手臂能够舒展到的地方。
沈衡一愣,静静的看着她若有所思,随后他似斟酌道:“我本是赣州一富家子弟,后来西洲铁骑南下,我与家人跑散,方沦落到此。”
“自然逃难,公子干嘛非得往身上抹些灰尘?少爷下次抹灰记得让别人帮帮忙!”姜朝翻了个白眼,显然已经从刚刚的悲伤的缓解出来。
沈衡:“......”
本想着乡土人家没那么多讲究,没想到这丫头这么敏锐!
他放在膝盖上食指本随意地敲动着,此时变成在膝盖上略显僵硬地刮擦。他笑了笑,压下嘴角的抽搐,清咳一声一本正经道:“我生的太好看,抹些灰尘以防有人起觊觎拐卖之心,乃无奈之举。”
“噗!”不远处有人正在喝水,陡然听到这话笑喷一大口,喷完还被呛得咳嗽不止,怎么也停不下来。
沈衡似不经意的一侧头,那声音戛然而止。
姜朝自幼沉迷研究,对于逻辑理论是很擅长的,但对于有一些事情则想的很简单,比如此时沈衡的一些反应。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反倒上上下下打量了沈衡一眼,对于他自称的美貌十分认同。
便点点头,认可了此番说辞。
沈衡嘴角抽抽,食指在膝盖上狠狠刮擦两下,鸡皮疙瘩被自己恶心掉了一地。
随后他见姜朝一直看着她,好像在说我都说完了到你了。
他这才想起刚刚他说的她不像是乱世之人,无奈的笑笑。
这丫头是懂礼尚往来的。
“乱世之中,食不果腹,命如草芥,所有的仁义道德都比不过先保住自己的命活下来,兄弟隙墙,父子反目,易子而食都不在少数,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廉耻’,乱世的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在退路渺茫的情况下,自然会有人愿意冒险,还没有像姑娘这般提供装置路线还自请以身试险为他人铺路的。”沈衡一手搁在膝盖上,懒散地说道。
姜朝听着沈衡的话陷入了沉思。
他说的对,‘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廉耻’,或许乱世之中人人自危才是常态。
但是这并不代表若他们衣食充足后不会流露出善良。
他们没有错,她也没有错。
错的是这世道!是那些混战只顾争权的军|阀!
往后她需要做的是坦然面对人心变化,确保自己和亲人的安危的情况下。
既不被乱世的黑暗吞噬,也能用自己的力量帮助一些在善良底色中挣扎的人活下去。
沈衡看着对方突然亮起的眸子,挑了挑眉,不知道这姑娘脑袋里又想了啥。
雨渐渐淅沥了起来,因为这座山峰多年自然生长,树木十分茂盛,树心处竟然总有一些干燥之处供他们烘烤食物。
姜父姜母将剩余不多的食盐全洒在烤肉上,用来感谢沈衡的大义相助。沈衡的一个兄弟也来到他们这一边,正是刚刚喷笑的那个人。他带来了不少猎物,可姜朝记得他离开的时间十分短暂,不由暗暗记在心里。
这一餐宾主尽欢,姜朝也吃到了穿越以来第一顿饱餐,姜晚更是吃的满嘴流油直打嗝。
略休整几个时辰,众人开始了返程。
姜父姜母也开始收拾东西,将烤肉果子用大片的叶子包裹起来。
姜朝却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同样不动的还有沈衡与他的兄弟。
姜朝一把拉住姜父,道:“爹,咱们不去原氏了。”
姜父愣了一下,摸摸她的头慈爱道:“傻孩子,不去原氏我们能去哪?这山峰虽好,总不能一直呆在这吧!”
“为什么不可以?”姜朝反问。
姜父道:“囡囡,你是认真的吗?”
自从她为众人设置万向轮,此次更是帮助大家过桥后。众人似乎对她有一种隐隐的信任,此时见她不动,很多人纷纷犹豫了起来。
尤其是赵大爷一家,他们以木铁匠传家,对于她能制造出这样让人参谋不透的机巧,总是有种格外的信服。
鸡窝头的男青年暴躁地抓了抓头,压低了声音过来问:“妹子,咋不走啊?”
他是赵大爷的大孙子,长得人高马大,暴躁地脾气让一般难民都不敢惹他。
雨水越来越来,四周的声音也越来越模糊,姜朝环顾一圈,看着被洗刷的山野中望向她的众人。
她下定决心,缓缓站起身,目露坚韧沉声道:“乡亲们,关中道距此隔着六个州府,虽然如今的天气食物上可以保存十天,可十天之后呢,更何况前方兵乱重重,只会更加危险严峻。”
“如今天下纷乱,藩镇割据,正是需要兵士粮饷的时候。原氏确实是在关中有大义之名不错,但我们跨越属地千里而去,他真的会让自己的将士饿肚子来接济我们这些、属地都不愿意接受的流民吗?”
话音一落,山道上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周围已经响起几道细弱压抑的哭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纷纷为前途渺茫抱头哭泣。
姜朝挺直地立在那里,眼神是镇定的决绝,仿佛天地难改其意:“我不信命也不信天!我们还有一条路,我们可以聚集在一起,建立属于我们的家园!”
“我们姜家世代以木制手艺传家,祖师爷曾为皇室御用机巧大师,房屋机关,工具箭弩,我们统统不在话下,想必这一路你们见识到了。咱们完全可以寻一处好山好水,远离纷争自给自足!”
少女清脆喑哑的声音掷地有声地炸在众人耳边!
让人们心间颤动,热血澎湃!
却又忍不住怀疑退却。
那群坚定原氏的人见已经有人心动,焦躁不安,仿若困兽怒吼:“你这个黄毛丫头,懂什么。你知道原侯爷和原世子抵御外敌的英勇吗?你知道他们斩落贪官不畏权势的大义吗?你什么都不懂!凭什么在这里妖言惑众!”
“是啊,而且还不知你是不是在诓骗我们,你们虽然会些手艺,但谁知你们祖师爷是不是机巧大师!”
“对,反观原氏百年世家,名声在外,虽然远了点,但总比一个黄毛丫头可信,将性命交付给一个说大话的小丫头?岂不笑话!”
“是啊是啊!”
“是啊!还是原氏靠谱!莫要听她的!走吧走吧!”
就在这时,一道醇厚低沉却掷地有声的声音响起。
“关中道原氏,确实不接受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