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内,熏香迷蒙人眼。
沈宜人抚摸着平坦的肚子,不知在思索什么。
兰香又往炉鼎中加了些香料,沈宜人咳嗽了一声,缓缓道:“兰香,这香已经够浓了,不必再加了。”
兰香垂首道:“娘娘,这是太后钦赐的保胎香料,若是不好好使用的话怕是会拂了太后的心意。”
沈宜人掩袖无言。
静默半晌后,她记起了什么似的,问道:“陛下有多久没来我这儿了?”
兰香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怎么也得有五日了吧……”
沈宜人:“怎会这样……”
兰香道:“娘娘,陛下这几日忙于朝务,黄河沿线的灾民闹事,很少来后宫,您不必难过……”
沈宜人喃喃道:“很少来,也是来了……”
兰香无言。
沈宜人:“去了哪里?”
兰香吞吞吐吐道:“去了……皇后那里。”
沈宜人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屋内又是一阵静默,内侍传来的声响打破了寂静。
“陛下驾到!”
沈宜人连忙从塌上起身,整理衣襟,还欲查看妆容,却见一抹明黄色的身影已经近在眼前。
正欲拜见,却被一双手拉起。
“沈婕妤,不用行礼了。”
司马邺刚刚下朝,朝服都未来得及换,便来到了沈宜人这里。
他眼底含笑,像是心中积压已久的什么东西释放了。
“宜人,你知道吗?灾民的事已经解决了。”
沈宜人也笑笑:“恭喜陛下。”
司马邺吃了一口茶,看了看周围,也闻见了浓重的熏香,说道:“什么东西,怪呛人的。”
沈宜人道:“太后送的保胎熏香,没想到太后竟也如此重视臣妾这一胎。”
司马邺“嗯”了一声,便不作声了。
门外,大太监风陵喊道:“陛下,皇后娘娘叫您过去用午膳呢!”
司马邺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开心还不开心,只道了句:“知道了。”
他对沈宜人说道:“宜人,我改天再来看你。”
沈宜人露出微笑:“好。”
司马邺的身影远去了,屋内突得“砰”了一声。
兰香连忙进来查看,却见那个御赐的白玉茶盏已然碎裂在地。
“娘娘,这是……”
沈宜人强忍着抽搐的嘴角:“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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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袅袅在一口大大的铜锅上面来回鼓捣。
铜锅里面红红的,还漂浮着一片片辣椒。
银萍忍不住道:“娘娘,这道菜又叫什么?”
霍袅袅用手揩了揩额角:“火锅啊。”
银萍道:“火锅?这名儿好有意思。”
霍袅袅没有理她,待到锅内全都煮到起泡了,才安心坐在旁边的小凳上。
司马邺进去的时候,闻到了一大股辣椒的刺鼻味道,皱了皱眉。
霍袅袅见司马邺来了,便对着周围的小内侍说道:“下菜了,下菜了!”
司马邺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坐在椅上。
霍袅袅把手里的青菜都一股脑扔进了锅里,嘴里还哼起了歌。
几滴油溅到了她的领口上,而锅前的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
过了一刻钟,她从锅里夹出一片红红的牛肉,放到司马邺的碗中。
“尝尝。”她漫不经心说道。
司马邺把那块混合各种香料的牛肉放到嘴中,确实是从未尝过的味道,很神奇,不过很好吃……
看见司马邺的样子,霍袅袅笑了。
“好吃就好。”
司马邺:“朕还没有说好吃呢?”
霍袅袅:“好吃都写在脸上了。”
司马邺:“谁说的,朕觉得不好吃。”
“那这样的话,锅里还有十几片牛肉,都归我咯。”霍袅袅做了一个鬼脸。
司马邺这才惊醒:“不……”
霍袅袅“哼”了一声。
旁边的宫女和内侍都掩面而笑。
司马邺吃完了最后一口白米饭和牛肉后,看着霍袅袅说道:“朕还有朝务要处理,先走了。”
霍袅袅道:“走吧。”
待到他走到门口时,她继续道:“司马邺,我知道你最近是为了什么来我这儿,灾民的事我已经托娘转告爹了,你不用担心了。”
心中似有触动,司马邺并没有回身,只是道了一句:“多谢。”
午后几丝阳光透进殿中,驱散了一点阴霾。
霍袅袅独自一人坐在空荡的大殿中,神色凄凄。
银萍为她披上外衣,纳罕道:“娘娘,怎么了?陛下不是吃得挺开心的吗?”
霍袅袅淡淡道:“你不明白,他来我这儿,并不是为了好吃的。”
银萍:“那是为了什么?”
“你猜?”霍袅袅露出狡黠的笑容。
银萍:“娘娘,不管陛下他是为了什么,可是他确实来了啊。”
霍袅袅眼底带着落寞:“嗯,我知道。”
正说着,外面的内侍却报道:“沈婕妤求见。”
霍袅袅一听这个名字,条件反射地说了句:“不见。”
内侍互相观望着:“那,用什么理由呢?”
霍袅袅道:“就说我头疼、胸痛,身上到处都痛。”
银萍上前道:“娘娘,这火锅味儿都飘到宫门外了,怎么能让沈婕妤相信您是病了呢?”
霍袅袅“啊”了一声:“总之就是不见,烦。”
银萍笑笑:“娘娘,别这样。当皇后可得有气度。”
“好吧,见。”霍袅袅叹气,“我就看她还能搞出什么幺蛾子。”
内侍们把火锅桌子给撤了,霍袅袅正襟危坐于坤宁宫大殿的主位之上。
通传后,沈宜人很快进殿了。
她坐于下堂,眼神不卑不亢地看着霍袅袅。
这眼神看得霍袅袅有些难受。
对峙了半晌,霍袅袅咳嗽一声:“沈婕妤,有何事请直说吧。”
沈宜人:“听说陛下最近常来娘娘这儿吃饭。”
霍袅袅:“嗯,怎么了?”
沈宜人:“我是来向娘娘表达感激的,我身怀六甲,无法照顾陛下,多谢娘娘替我照顾陛下。”
果然,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怎么,难道司马邺是你一个人的,来吃了几次饭还要感谢的吗?那按平常司马邺去你那儿的频率,我岂不是得感谢你八辈祖宗?
霍袅袅道:“这倒是不用了。”
沈婕妤道:“要的。我还为娘娘准备了礼物。”
霍袅袅:“???”
沈婕妤身后的小宫女端上了一座南海玉髓。
霍袅袅:“沈婕妤,你什么意思?”
沈婕妤:“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来感谢娘娘。”
霍袅袅正色道:“沈婕妤,如果你真的是来感谢我,感谢我已经收到了,礼物就不必了,这宫中没有皇后收嫔妃礼物的道理。”
沈婕妤道:“既如此,娘娘,我就不多叨扰了。”
霍袅袅对银萍道:“送沈婕妤。”
坤宁宫外
沈宜人的指节紧紧地抓着手帕,眼神也不似往日那般柔媚,透出几丝厉色来。
兰香看见主子的神情,连忙柔声安慰道:“娘娘,别生气了,气大伤身,伤到了龙胎可怎么好?”
沈宜人却并未入心,只是对兰香低声说道:“别跟着我,我自己走一会儿。”
兰香只得担忧地看着她的背影。
太医院转角的游廊中,一个身着披风的女子正在等待着谁,神情颇为焦急,倏忽,一个小药童出来了,手上还拿着一捆药包。
他将药包转交给女子,叮嘱道:“这是师傅让我给你的,一次5钱,只能少服,不能多服。”
女子点点头,拿起药包就离开了。
小药童在后面继续提醒,放大声音道:“一定记得啊,只能少服,不能多服!”
声音还回荡在游廊中,那人却已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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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的洪灾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堤坝得到加固,灾民也被转移到了粮食充足的州府,当地正在重建防洪设施,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百姓们都盛赞皇帝治国有方。
但司马邺明白,这一切还要感谢一个人,霍袅袅。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霍袅袅甚至在这件事中起到了绝对作用。
这段时间以来,他频繁地去坤宁宫,去见霍袅袅,就是为了在霍启的心中留下一个好的印象,以减少政务上的阻碍。
但他的行动远不如霍袅袅的一句话重要。
之前他也这样做过,可是霍启并不会因为他对霍袅袅一时的宠爱就相信这个女婿是真的对霍袅袅好。
霍启只相信自己女儿的话。
霍袅袅在这段时间里不停地给霍启写信,说司马邺对自己很好,天天都来自己宫里,还赏赐好多东西给自己,带自己到处玩。
其实他并没有。
他只是在用膳时分过来坤宁宫吃点东西,其余时间都在御书房处理政务,有时候还去看沈宜人,但她还是替自己遮掩过去了。
以前的霍袅袅可不会这样——她只会对霍启添油加醋地说自己的不好,然后霍启对他的印象越来越差,他在政务上逐渐被这个辅政大臣掣肘,事情越来越难办。
这也是他特别讨厌霍袅袅的原因,不仅仅是为了沈宜人,更是因为她不识大局,总是跟他对着干。
如今却不同了。
他总觉得霍袅袅变了,可又说不出来是具体是哪里变了,她有时候也会跟以前一样蛮横,可又不再那么无理取闹……
司马邺批完了上午的最后一本奏折,喝了一口热茶。
风陵进言道:“陛下,今日还是去皇后宫里用膳吗?”
司马邺面色如常:“嗯。”
霍袅袅今日什么菜色也没做,从早上起来便在坤宁宫躺了一上午。
银萍提醒道:“皇上今日可能会来,娘娘您还要准备新的菜色吗?”
霍袅袅不以为然地摇头:“不会来的。”
银萍:“怎么会?皇上这一个月几乎都来我们坤宁宫啊。”
霍袅袅摊手:“河都过了,还要我这个桥干什么?”
银萍:“什么河啊桥的?娘娘您什么意思?”
霍袅袅把被子蒙到头上:“别说了,我睡了,难得不用陪他演戏了,可不得好好休息休息。”
银萍笑笑:“那娘娘您先休息,等皇上过来了我再叫你。”
也不等银萍离开,床上那人又阖上眼和周公约会去了。
只是未料到,那人刚刚做了个美梦,却又被小太监的呼喊给打断:“皇上……驾到!”
声音极尖细,又刻意大声,企图吵醒屋内的某人。
霍袅袅揉着眼睛醒了,被子还盖在身上,并未有起床的动作。
却见前方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已经靠近,几步之间,已经近在眼前。
抬眼一看,是熟悉的脸。
这,不对啊,今天为什么会来?
灾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霍袅袅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一边嘟嘴一边又揉了揉眼。
她穿着淡粉色寝衣,眼尾带着一丝慵懒的媚态,不经意地眨眨眼,便如三月春水的波纹,一圈圈荡开人的心房。
司马邺定住几秒,才想起今日是来干什么的,咳嗽一声,佯怒道:
“霍袅袅,你在干什么,朕今日是过来用午膳的,午膳呢?”
霍袅袅打了个哈欠,套上了一件大氅:“午膳?正好我也要用,一起吧,叫御膳房端过来。”
司马邺无奈,只得跟着霍袅袅走到桌边。
正准备用膳,却听到门外一个女声的呼喊。
“陛下,陛下!”
霍袅袅放下筷子,对银萍说道:“去看看,大中午的嚎什么嚎?”
银萍从殿外进来,垂眼道:“是沈婕妤宫里的兰香。”
司马邺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银萍讪讪道:“沈婕妤,她肚子疼。”
司马邺有些慌张,霍袅袅看见司马邺的神色,也站了起来:“正好,本宫和陛下一起去瞧瞧沈婕妤的病。”
司马邺意外地没有阻止霍袅袅,两人便一同去了沈宜人宫里。
还在宫外便已经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叫喊。
司马邺听到这声音,心中一紧,这是沈宜人的声音没错,可就连他,也从未见过她这么痛苦的模样。
霍袅袅见到司马邺的惨白的脸,拍拍他的肩膀:“没事,我陪你一起进去。”
她拉着司马邺的手,慢慢进去,看见白色纱帐下,沈宜人正在抱着肚子,疼得来回翻滚。
平常柔媚的脸,现在也变得黯然失色。
司马邺看着周围跪成一排的宫人,怒从中来:“都愣着干嘛啊,请太医啊。 ”
宫人们面面相觑,把头埋得更低了。
沈宜人见此景,便强支着身体,用极虚弱的语调说道:“陛下,是我不让他们去的。”
司马邺:“你怎么?”
沈宜人缓缓道:“叫太医来也没有用了,臣妾的孩子也不会回来。”
司马邺愣住:“你说什么?”
“昨天龙胎就已经不在了。”她流下两行清泪继续道,“昨天,他该是带着怎样的绝望离开我们的啊。”
司马邺闻言,一时没有站稳,强撑着扶住桌角。
半晌,才沙哑道:“咱们的孩子,没了吗……”
沈宜人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抹着眼泪。
司马邺想再想问些什么,可许久也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