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

    江鸢看他俩走得容易,便大大方方地绕到侧门去,脚步疾如烈风。

    没想到门后还藏着那小生。

    小生脸化的惨白,眼睛又那块抹得通红,嘴唇也是夸张的血色,手臂一张,跟个鬼拦道似的,吓人一跳。

    江鸢被他挡住了路,跟他面面相觑。

    小生声音还很稚气:“这位姐姐,咱的戏是老先生置办的,不让人离座。”

    “那他俩……方才那两位哥哥怎的出去了啊?”江鸢想着不能耽误太多时间,便学着这小生的语气,放轻了声音,温柔地逗道;“哥哥让出去,姐姐不让出去,是不是姐姐没他们生的好看?”

    小生果真被说住了,他脸上粉扑得重,虽看不出脸红,但也能看见他惊慌失措得乱瞟:“什……什么呀!姐姐可莫要这么讲……自然是比那哥哥好看……啊……”

    江鸢看这小孩儿马屁都不会拍,心里一软,有些想笑。

    她自觉不比沈一好看——不然也不会被沈一那脸浑浑噩噩迷个三年……

    “那姐姐我也好看,给不给过路啊?”

    小生被她绕进去了,低着头就要让开,却在她迈腿的一刻又伸出了手:“不……不成,那哥哥是……是去如厕了,姐姐也要吗?”

    江鸢脱口道:“我是给他们送麻布。”说着拿出囊中带着的几块麻布给他看。

    要知道,就是在越州,能用麻布代替厕筹的人也少之又少,大多是隐匿身份来游街的达官贵人。

    小生怕惹不起,忙给她让道了。江鸢却眨眨眼浅笑道:“姐姐可不回来咯。”

    待小生反应过来,江鸢已然从二楼一跃而下,遛得没影了。

    小生捂着脸,一面羞愤,一面又有些害臊……这姐姐当街挑逗清白小儿郎,好不羞耻!

    *

    好在戏院外人太多,可以藏匿身影,江鸢盯着那两个高高的身影,一路挤挤碰碰跟到了方才放河灯的地方。

    江鸢听叔父江成莲这样讲过。

    曾有条河叫“望乡”,从那处潺潺流入大河道,蔓延至各个州城,是“无论家在何处,总能顺水归乡”之意。

    后来却被误传成了“忘乡”,说是那越州城内美人如云、财大气粗、纸醉金迷,从外乡来了的,但凡能得吃得饱饭,没人再愿回乡,哪怕是京城也不比。

    江成莲打小是在越州长大,感情深重。当时的越州还不至如此繁荣,街上还没有飞檐高楼,招摇旌旗,只能听见吆喝卖酒砍肉的声音,那时家门口的河也叫“望乡”。

    不知从何时起,越州忽然就改头换面,对比京城,一跃成了大宁境内最销金的地方。

    江成莲不是个伤感春秋的人,却无数次在江鸢耳边念叨“从前的越州”。

    江鸢看着立在卖河灯旁的那只“忘乡”的木牌,心道:大概就是这条河了吧。

    一直没收到音讯的江成莲也会在这附近吗……隔着一个城,或是一条街,一个人,江成莲就在身边,只见不着。

    思绪飘得太远,回过神时,已不见了沈一他们的踪影。

    江鸢心里一慌,忙跳上一旁看台的高处,张望着——好像是瞧见了,又好像没瞧清楚。

    那两个模糊的身影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停在一阶楼梯处,似乎说了什么,而后进了那扇大敞着的金院门。

    江鸢眯着眼睛也没看清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只觉得比她方才进的带后院的大戏院还要大上好多!

    远远望去,足足有五六楼,尖尖的檐顶上立着个比真虎还大的金虎雕,爪子都磕到隔壁檐尖上了。

    再放眼望去,整条水道上停着几辆船舶扁舟,旁是金雕玉砌的高楼,五颜六色的灯笼搭得十分规整,个个窗纱里都亮着红灯。几条赤红丝缦从顶上一路拂到水面,用架子撑着,上面还挂着梨形罩灯。

    就像是话本描绘的鬼城中的景象,恢弘、招摇、诡秘。

    大抵不是个便宜地方。

    江鸢下意识想:他们去买什么了?

    走近了,人竟愈来愈少,见那大堂的灯笼招牌上写着“玉人醉”,还是不知这什么地方。

    门口守着几个年纪不大的窈窕美人,笑靥妩媚动人,外着华丽的轻裘,却敞着怀,内衫薄如蝉翼,不见里衣。

    江鸢多瞄了两眼,看自己臃肿不合身的宽袖衣,不禁有些尴尬,犹豫不前。

    可好不容易追来了这儿,总不能半途而废。

    那几个美人也注意到了她,咬着耳朵“吃吃”得笑着。江鸢梗着脖子就要往里走,却被她们拦了下来,问道:“妹妹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江鸢还真不知道,但还是说:“我是来找人的。”

    几人相视一笑,调戏:“找谁呀?”

    江鸢张了张口,有些难说。

    她们似乎看出了些什么,直白道:“妹妹若是来逮自家郎君,我们可不放人啊~”

    郎君?不是,这不是重点。

    “为何?”

    几人见她是真的不明白,又掩着嘴笑起来,就是不肯好好说话。

    江鸢被耍了,有些恼,抬脚就要进去,却还是被她们柔软的手臂推了回去。

    她心里烦,却又不好动手,只能瞪着她们,进退不能,正在这时,却听一声风风韵韵的声音道:

    “哟,这是在闹些什么?”

    那声音当真是令人“耳”前一亮,说话也像是唱曲,轻声细语悠然舒爽。

    江鸢侧目一看,是个陌生的女子,发髻用镶嵌珠玉的红金簪子别在顶头,露出白皙纤细的后脖颈,一袭赤红毛裘松松软软地挂在两臂上,连香肩也是裸露在外,白软烟罗里淡色纱裙,风一吹,一双长腿在裙缝中若隐若现。

    再看那女子面若桃花、山眉水眼,略施粉黛、尽显风请,眉间朱砂一点,秋水眼尾上挑,笑得甜,眸中也是柔意,却不见丝毫媚态,反有种不予忤逆的傲相。

    腰如细柳,堂内步步生花。

    门口那几个美人忙叠掌,颔首屈膝行礼道:“长姐姐。”

    “我都不知,咱这儿还有回拒女客规矩呢?”那女子转眼看向江鸢,眼睛一亮,道;“这妹妹生的真好看,快些带进去,别着了凉。”

    说罢,她便留下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被左右数人拥着款款离开。

    门口那几人见长姐姐发话了,只好翻了白眼,嗔怪着领着江鸢进去。

    本以为这便是店堂了,没想到往后走还有个宽及整个大堂的珠帘门。

    带江鸢进来的那人低声道:“妹妹这衣服可真招摇啊。”

    江鸢听出她的意思,笑道:“我嫌冷,是从别人身上摘的。”

    那人轻嘲一声:“哟哟,这是官家丝匠坊的罢,可不是便宜人买得起的衣裳,妹妹真是好福气啊。”

    “可惜我还傻,不稀罕,看不上。”江鸢也不骂,也不驳,只淡淡地接她的话。

    那人“啧”了一声,又翻了个白眼,腰臀一扭一摆,大约是生气了。

    “去了里边,可别因着热去脱衣裳啊……”掀开珠帘的一刻,那人在她耳边低语一声。

    江鸢没听懂,正要问“我脱衣裳做什么”,就见帘内的奇景震住了。

    看那殿中人稀稀落落,却是比街上还要吵闹,整整齐齐几张八仙桌旁的男人皆拥着香软美人,见人来了就看上一眼,而后接着吃酒博戏,骰子摇得哐啷哐啷直响。

    里头十分昏暗,光亮几乎是顶上福鱼灯笼一己之劳,镶金的墙上整整齐齐堆着一排红烛,红光照在那些人的脸上,一眼见去倒怪吓人的。

    江鸢心道:原来是赌坊吗……

    往里了些,才感觉头有些晕,倒不是什么迷|香,只是热气太旺,烧得人脸通红,看不清脚下的路。

    带她进来的美人虚虚托着她,见她想解衣带,笑道:“妹妹这么着急。”便拦住她的动作;“冒汗了也别解,这里头都是狼豺,这身丝匠坊能保你个清净呢。”

    江鸢心下微惊,这难不成就是话本里的窑子楼?

    所以沈一来这儿做什么?!

    刚说着,就见一个满身酒味儿的男人撞了过来。

    江鸢忙去躲,抱着自己的……沈一的大外袍,满脸不可思议。

    那男人扑了个空,又转回来咧嘴笑道:“美人~”那满口黄牙实在令人厌恶。

    这声音不大,但旁边几个吵闹着的官人还是听见了,都转过来看热闹。

    江鸢拳头痒痒,但又不好砸人家的生意,正在自己走掉和站着不理中做决定,就见带她进来的那个女子温温柔柔地贴上去,半推半扯将人往里带:“好官爷,眼睛往谁那儿看呢~丝匠坊来的都是贵客,谁让官爷看她呢……”

    江鸢心里鄙夷,眉头反倒舒展了,沉默漠然地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

    别脱衣裳……居然是用沈一这昂贵的外袍来彰示“别碰我”。

    这算是狐假虎威吗……

    方才那女子几句耳边风的嘲笑,都没这一幕更令人烦躁。

    醉酒的男人闹过了,殿内继续吵着自己的博戏。

    江鸢眨了眨眼,忍下心里的恶心,转头又问旁边的赌客这是什么地方、找人该去哪儿。赌客皆愣住了,随即哈哈大笑,只说这一楼都是些小赌小闹,她该去二楼看看。

    问为什么,那些赌客以为她是来逮夫君的——毕竟来这地方的女客少之又少,她又是官家的衣裳,定是误打误撞来找人的。

    正巧,江鸢还真是来上辈子的狗夫君的。

    一楼没她要寻的人,不如就去二楼、三楼、四楼看个遍——她还要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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