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衣

    越州地处国南,气候暖和,江鸢嫌热,没穿毛袍子,跟王京风趴在床边聊了半晌,又觉得有些冷,穿也不好不穿也不好。

    于是江鸢着一身薄纱的衣裳就跑到隔壁去敲门。

    门是任徜云开的,看了一眼,就夸张地咧着嘴移开目光。后面来迟的沈一把他推到一边,打量她一身,微微蹙眉:“穿成这样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任徜云没皮没脸地接话;“自然是美人计啊嗷!嗷痛!”

    江鸢都没看清沈一是怎么出手的,就见任徜云捂着腰痛苦地倒在地上哀嚎。

    “我……”江鸢心里还是发怵,没了方才开门时的神气,咬着嘴皮,犹豫着说;“我想买点衣裳,带来的都太热了。”

    沈一眯了眯眼,看上去有些无奈,但眼里不像昨日那般又冷又戾、叫人害怕。他好似又变回了那个又温又凉的沈卿淮,说话都浅淡得很,宛如一阵微风:“我让徜云给你挑些,成吗?”

    江鸢正要假意闹起来、抬眼却见他神色冷淡,冰冽的脸令她心里微惊、说不出话。

    “好吧……”江鸢权衡之后,抿了抿唇,转身回去,沈一也跟了上来。

    她停住脚步,疑惑地转头:“怎么?又有事?”

    “我去问问你吃过饭没。”沈一垂眼俯视着她,长长的睫毛掩在下眼睑上,阳光侧着打过来,留下一片阴影。

    那眼神居然有些审视的意味。

    江鸢眨眨眼,果真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咕”叫个不停,一阵尴尬,忙捂住肚子。

    “想把自己饿死?”沈一眼里带了些冷冷的笑意,面上却轻柔地说;“想得倒美。”颇为讥讽。

    江鸢眼眸一颤,微微低下头。

    想得倒美……

    被识破后,沈一甚至连温和都懒得装了,前几日好歹会好声好气地用好话哄她……

    回到屋里,沈一看了眼饭菜,问江逸都吃过没,得到“江鸢自昨晚开始一口饭都没吃”的回答后,看向心虚地低着头的江鸢,说:“过来吃饭。”声音不大,语气却不容拒绝。

    江鸢有点心烦,迫于沈一的压力还是洗了手坐在了桌旁,扫了一眼那些丰盛的食物。

    还是热的。

    江鸢皱了眉,半天下不去筷子。

    江逸不想掺和这些小事,拉着王京风去屋里躲着了。

    沈一走到她身边,也坐下来:“都不爱吃?”

    不,正相反,全都是她爱吃的,她只是吃不下这“嗟来之食”。

    她磨磨蹭蹭不肯吃,没想到沈一直接捏着一个虾肉包子递到她嘴边:“要人喂才张嘴吗?”

    江鸢一惊,仰着脖子避开他的手,抢过这虾肉包子偏过头自己拿着吃。

    沈一眸色稍黯,又端起荔枝汤递过去:“喝口汤,别噎着。”

    江鸢不解地看着他,接过汤,自己端着喝。

    这人怎么忽冷忽热?别噎着……就这么怕她死了?

    沈一就坐在身边,看着她吃完了,才站起身。

    江鸢以为他要走了,起身开门。

    谁知沈一就站在原地,沉默着看她,眼里好似许多情绪。

    江鸢做了个“请”的手势,沈一才移开目光,说了句“需要什么再找我”,大步流星走了。

    *

    渐渐日暮,从客栈窗边往外看,街上车水马龙,绫罗锦缎,她却只能待在这不大不小的客栈里,看着外头熙熙攘攘。

    酉时,晚膳准点送来了。

    任徜云将买好的厚衣裳一并送了来,让江鸢试试合不合身。

    江鸢不是喜爱梳妆打扮的姑娘,但见着任徜云抱了满怀的衣裳,还是有些高兴,这欣喜霎时冲淡了方才的郁闷。

    江鸢接过衣裳,东倒西歪抱不稳,又让任徜云拿去了。

    任徜云笑道:“不然试一件放回去一件吧,这样也好拿,总归是要试试的。”

    江鸢想着也对,便拿了一件厚实些的棉袍,回屋里换上,在落地大银镜前照了照。

    她身材娇小,穿些厚实又修身的衣裳更显得丰润好看,素白清雅,金领点缀。

    江鸢满意得很,笑呵呵地出去给江逸看,江逸叫她“人就那样,咋穿都一样”,被她拿软枕砸了脸。

    她转头问任徜云,却见沈一正在任徜云身边看她。

    江鸢感到一阵不自在,抓着领口问:“徜云大哥,沈公子怎么也来了?”

    任徜云:“实不相瞒,我买回来的他嫌丑、丢人,自己又跑出去买了这么多,都是越州官家丝匠坊的。姑娘身上那件挺好看的,他眼光还不错。”

    原来是他买的。

    江鸢收了笑意,目光从沈一身上挪走,轻声说:“就要这一件罢,我又不出门,买多了也无意。”说着,从江逸袖中掏出一串银子;“徜云大哥,这些够吗?”

    “哦,不用付了,将姑娘暂时扣留在这本就是我们的不对,”任徜云摆摆手;“姑娘不愿意,其余的放我们那儿也行,等放姑娘上街的时候再来取,就当作是赠礼了。”

    江鸢听他一说,心里更闷了,只笑笑,说:“那便谢谢徜云大哥了。”

    任徜云在一声声“大哥”中渐渐迷失,脸都笑烂了,又闲说了几句,才转过身去,直接对上沈一那张能臭到他祖宗家的脸。

    他同沈一一般高,体格看着比沈一健硕,但向来对沈一有些敬畏,敬少,畏多。沈一心狠手辣说一不二,有时拔刀不见血,人已成两截。任徜云怕的却不是这些,反倒是沈一沉着脸,看似举止温和轻柔,却不知在想什么的时候。

    因为在往往这神情之后,伴随的是疾驰而来的血雨腥风。

    这是第一次,沈一的这副神情用在了他身上。

    任徜云吞了口唾沫,有点想死个痛快。

    江鸢见他俩脸对着脸没动,出声询问:“又怎么了?”

    终于,沈一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转头看向江鸢,眸中那层杀意霎时消灭殆尽,恢复了平日的冷淡。

    任徜云猛松口气,从濒死的状态回过神,退了几步,离沈一远了些。

    “谁说你不出门?”沈一警示地看了任徜云一眼,转回来道;“今夜便出,如何?”

    不只屋里三个人怀疑自己的耳朵,连任徜云都瞪大了眼:“不是,他们能出去……那我这两天送饭送了个……”

    沈一平静地看向这个不长记性的任徜云。

    任徜云一挑眉,乐呵呵地改口:“哈哈哈,哈哈,我就是送了个快活。”

    江逸在一旁惊道:“当真可以上街?”

    “有个条件。”

    江鸢一听,提着的心又掉下去了——她就知道沈一不会轻易“心软”,

    她别过脸,好半天没听见后文,疑惑地望过去,却见沈一正看着她,非要等她认真听,才开口说:“条件便是,让这位江姑娘把衣裳一件一件试给我看。”

    “……”

    任徜云有些明白沈一这两天反常的举动是为何了——原来是铁树开花!不会撩硬撩!

    难怪又是怕人饿了,又是怕人受凉了,一天恨不得撺掇别人去探望上百八十遍。

    只不过……他家主子这股“势在必得”、作天作地、不作死不罢休的劲儿是怎么个事儿?谁教他这么追女人的?任徜云恨恨地想:不会追,怎么不来问问自己?白瞎了人家好姑娘的心意。

    保命虽要紧,但任徜云还是想逞这口舌之快:“那个,主子,您是没被女人揍过吧?”

    这话一出,江鸢和沈一都沉默了,两人神色出奇一致的变幻莫测。

    江鸢似乎记得,前些日才同沈一讲过同样的话。

    江逸自然也听得出沈一话语中的戏谑,眉头一皱:“沈公子这是何意?”

    江鸢心道:大哥又要开始宣扬他那破礼仪了。

    不过江鸢没给他这个机会,接话道:“不就是换衣裳吗?我换就是了,沈公子可不要食言啊!”

    “自然不会。”

    江鸢微微一笑,看了眼任徜云手上那比人头还高的一沓衣裳,为赶时间,当着这些男人的面,就将最外面的白棉袍,抓起一件就往身上套——好在这些衣裳里没有里外几层穿不完的那种,不消一盏茶的时间,任徜云手上那摞衣裳就被尽数挪到一旁的案台上了。

    江鸢将自己身上这最后一件也脱下来了,随意地往地上一扔,巧笑道:“劳公子费心了,我都,不,喜欢。”

    几人被这情景惊得说不出话。

    江鸢晓得,沈一只不过觉着自己买的衣裳被退回去,有些拂了面子,想要讨教回来。在她看来,这反倒是最好做的条件了,试几件衣裳就能出门,面子算什么东西?

    她在彤州大街上耍剑的那一年,被人骂得多了,心里不舒坦,但身上也没少块肉,还赚了好些钱,拿回去给她叔父炫耀,叔父这才答应教她练武。

    之后她便由着他们说了。

    眼下便是。

    若是错过这次难得的上街机会,不知几时才能被沈一放出去了。

    能不能找到些线索另说,起码在客栈里,她是怎么都没法脱离沈一的控制的。

    弟弟在他手里,江鸢需得小心行事。

    沈一见她将衣裳都拨到一边去,蹙眉道:“这些都不喜欢,你是要光着上街吗?”

    “谁说我没衣裳了?”江鸢转向沈一;“沈公子不是说‘需要什么再找我’吗?眼下要上街,正缺衣裳,我看上了一件,公子给是不给?”

    沈一预知到她这不是寻常话,但还是应了“给”。

    江鸢信手一指:“我要这个。”

    几人随着她的手一看……是沈一身上那件不厚不薄的玄青镂金锦缎宽袖衣。

    沈一:“……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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