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长昀带她飞出了崇吾山。

    岁穗朝下一望，便看见了陡峭的悬崖壁，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哗哗”的声响，翻起一层又一层雪白的飞沫。

    明亮天光照耀之下，整个海面都呈现出一种一望无际的蔚蓝色。

    一派风和日丽，景色宜人。

    岁穗甚至能看到远处连片的村落，海边的渔民正在悠闲地结网捕鱼。

    此处早已不是大邺的地界，越过崇吾山后，便是北川了。

    “这是无尽海么？”

    岁穗不太确定地问了句，她听阿韶说过，无尽海汹涌狂暴，是一片穷山恶水之地。

    “这是世人眼中的无尽海，但不是真正的无尽海。”长昀答道。

    岁穗与他落在一片偏僻无人的沙滩上，脚下的沙子泛着洁白的色泽，踩起来又十分软绵，像是要把人陷进去似的。

    她视线里满是涨落的海水，湿润的海风扑面而来，连头发丝都带上了海水的咸味。

    “我还在想，为什么无尽海明明在人间，却属于仙界。”

    岁穗停顿了一下后，才慢悠悠地在沙滩上跨出一步，然后不自觉地笑了下，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海，心中只觉得新奇。

    “真正的无尽海还需穿过一道屏障。”

    长昀低着头，时时留意着她的步伐，海风将她脸侧的浅发拂开，露出一张蕴着浅淡笑意的精致面庞。

    他抬起手臂，引得她看了一眼，然后便自然而然地搭了上来。

    岁穗扶着他走，总算能走得稳些，“什么屏障？”

    “将无尽海与世间隔绝的屏障。”长昀随她一道望着微波迭起的海面，今日风浪不大，几艘渔船正往深海而去，“我们要去的无尽海不在人间。”

    所以那些海族，不管是灵兽还是巨兽，其实都无法轻易地来到人间。人族更无法跨越屏障，进到那片巨浪滔天的危险海域。

    想到她方才的话，长昀忽然又添了句：“也不在仙界。”

    “那怎么仙界还将你们划到仙族？”岁穗疑惑地看向他。

    “是仙界自作主张。”长昀垂下眼眸，回答道，“海族不喜欢去仙界，也从未将自己当成仙族。”

    他们根本懒得理会仙界那帮人。

    “这么说来，无尽海像是脱离在各界之外。”

    被海水冲刷过的地方，绵软的细沙变得硬实，岁穗蹲下去，沁凉的海水淌过她的指尖，又逐渐退却，潮起潮落。

    她听见长昀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但仍在生灵界中。”

    不知怎的，岁穗突然想到幻境之中，那片飘浮着碎冰的汪洋。

    -

    涟波之上，金芒涌动，他们掠过点缀在苍茫海面上的渔船，往更宽阔的海域飞去。

    碧波万顷，海天一色，又有白浪翻滚连绵，就如煎盐叠雪一般。

    岁穗被澄明的日光晃了眼，只是眯了一会，便靠着长昀睡着了。

    她睡得无知无觉，等到再睁开眼时，已是落日时分。

    涛声阵阵，无尽海被残阳余晖渲染成一片浓郁的橘红色，半轮红日悬于天际，在铺散漫天的绚丽云霞中徐徐下沉。

    蒲扇一般的枝叶在头顶摇晃，他们正坐在一棵棕榈树下，裹挟着深海气息的晚风温柔地拂过面颊。

    岁穗清醒过来，直起腰身，将头从长昀的肩膀上挪开，她微微转动视线，然后迷茫地问起：“我们到哪儿了？”

    “这是一片海中洲渚。”长昀半垂着眼睫，目光在她贴着浅发的脸侧流连一瞬，“已临近屏障边沿。”

    她睡得沉，长昀不好带她直接穿越屏障。

    何况，他还有一点私心。

    岁穗举目四望，浩瀚海面并没有什么屏障的痕迹，暮色四合，长昀的声音忽然穿过晚风，落到她的耳畔。

    “我想，带殿下看个东西。”他说。

    岁穗循声回头，看见他鸦色的睫羽垂落，漂亮的眼眸深处仿佛还残留着落日余晖，莫名引人沉醉。

    “看什么？”她定定地望着他，声线轻柔。

    昏暗天幕中，点点星辰渐次亮起，长昀眼尾悬着几分笑意，却有意无意地没有说明。

    他不说，岁穗便也没有追问，只是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身后那片愈发幽深的海域。

    残阳已沉入水中，而明月将升未升，满目皆是模糊朦胧的乌沉之色。

    “很快，等天黑之后，殿下就会知道了。”

    长昀悄然收回视线，便见夜幕之中，她眼眸剔透，似有星辰坠在其中。

    晚风渐急，重重碎浪拍打岸沿。

    某一瞬间，那翻飞的浪花之中，有荧蓝光芒浮现，幽幽几点，如星火一闪而过，触岸即灭。

    “这是......”

    岁穗忽然前行几步，浅色裙摆迎风摇曳。

    “这是海萤。”

    长昀站在她身侧，心中却有几分莫名的紧张，直到看见她眼底逐渐显露的惊叹之意。

    “它们生长在屏障边沿，会在春夜随涌浪一道游向岸边，浪花拍打之时，它们的身躯便会随之发出莹莹蓝光。”

    但不是每个春夜，它们都会出现。

    长昀既怕今夜时机不对，海萤没有出现，等到它们出现后，又怕她并不喜欢这些。

    好在，她应当是喜欢的。

    岁穗被震撼得许久都没有说话，她眼中是连成一片的荧蓝色浪潮，涛声愈急，光芒愈盛，宛若星河坠入人间。

    “殿下，我们走吧。”

    长昀清透的嗓音在喧嚣的浪潮声中逐渐变得明晰，但岁穗还是反应了一会，才慢慢转过脸，她看见他唇畔的一抹笑意。

    如何走？

    可她没有问出来。

    涨潮了，海水突然急速而汹涌地灌上岸来。

    岁穗垂下眼眸，发现自己的裙摆已完全浸没在水中，却没有丝毫潮湿与寒冷，有一层浅淡的银光贴着她的裙边。

    她眨动眼睫，正要开口。

    长昀忽然牵起了她。

    掌心温热，紧扣，仿佛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独特意味，岁穗恍然抬首，看见绣金发带在空中飘摇一瞬。

    她心头莫名一动，指节亦不自觉收紧，回握，及至他手背的筋骨贴近她的指腹。

    似乎没有再回避。

    长昀倏然垂眸，有些难以形容此刻自己心中的感触，即便光线晦暗，水汽幽浮，他依然能清晰地看见她清亮而动人的眼眸。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唇，一声“阿穗”几乎临到嘴边。

    那本杂记，他看了一夜，里面提到她时，多是唤这个名字。

    可冰冷的海风吹来，带着某种足以令人清醒的凉意，长昀怔怔注视着，悬空的右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终是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种种纷乱的情绪。

    他能向她坦白心迹，也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但，若她并无此意呢？

    他见过她冷然拒绝那个煜尧时的样子。

    长昀不敢去想，若她说出不想见他时，他要如何。

    他停顿得有些明显，岁穗疑惑地望了过去，便见他眼睑微落，显露几分若有若无的黯淡之色。

    她不禁用指腹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背，问：“怎么了？”

    长昀神情一滞，右手手指因她这一细微而亲昵的动作骤然蜷缩，而他堪堪收回的心绪，勉强维持的冷静，就这么轻飘飘地被击碎了。

    他幽深的目光始终不敢落于她身上，

    心中却忽而释然般地轻笑起来。

    涛澜迭起，趋于汹涌，荧蓝光芒盛得仿佛能将人淹没，连明月星辰都失了颜色。

    只一瞬间，长昀便明白了该如何回答她，又该如何解释自己百转千回的心绪。

    所有的顾虑，胆怯，犹疑，

    也不过是，

    他太害怕得不到她的喜欢。

    无尽海已不再是白日里那片风平浪静的模样，荧蓝潮汐一重接着一重，像是永无止息一般。

    岁穗并未从长昀口中得知一丝一毫他的心事。

    他很快便恢复如常，温柔而思虑周全地将她裹进一片银色灵光之中。

    “我会护好殿下。”

    他声音自灵罩外传来，透着一种朦胧的质感。

    岁穗点了下头，随后便被他牵着缓缓向前飞去，又在浪势极盛之时，如落叶一般旋进这片璀璨星河。

    浩瀚海域之中，青灯如火，幽浮明灭，随波逐流的渺小生灵仿佛也想奋力点亮整个穹宇。

    岁穗不会凫水，入海时便难免心生恐惧，她双眼紧闭，下意识地攥紧指节。

    恍惚间，长昀似乎抱了她一下，让她“别怕”。

    但水流裹身带来的压迫之意，分走了她大部分心神，等她再睁开眼时，长昀正带着她往深海而去。

    一抬头，荧蓝光点碎散漂浮，好似星辰缀于天际。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或是更久，岁穗便看不到海萤了，四面一片幽深，没有生灵，也没有光，只有他们淌过水流时，带起的细微声响。

    长昀缓缓停了下来。

    岁穗便也跟着一道停驻在水中，借着灵罩散发出的一点薄光，看见他抬手，按上一道几乎无形的水墙。

    这是分隔两界的屏障。

    长昀掌心推出一道灵力，就像过去那样，可这一回，屏障却纹丝不动。

    他不由皱了皱眉，又一道灵力推出。

    岁穗看到耀眼的灵光依附在那道水墙之上，又震颤着朝左右铺散，最后逐渐消弭。

    像是出了什么变故。

    也不知他离去的这段时间，无尽海又发生了什么，长昀抿了抿唇，神色迟疑地看了岁穗一眼。

    也许要化成原形，才能穿越屏障。

    可他原形生得丑陋，他并不想让她看见。

    岁穗没有觉察到他的目光，她微微偏头，有些好奇地打量起那道水墙，试探着伸手触碰时，却始终摸不到它的边沿。

    或许是她记错了位置。

    “长昀——”

    她正准备回头询问，眸色却倏然一怔。

    他们身后，何时出现了一块顶天立地的淡色琉璃？

    长昀视线在她和屏障之间扫了两圈，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方才，她伸手的瞬间，屏障便像突然生出了灵智，不由分说地将他们二人囊括了进去。

    他们进来了，岁穗从长昀略显错愕的神情中，读出了这个意思。

    淡色琉璃上，灵泽晶莹流动，满目蓬盛，只不过，此刻，尚无人发觉那藏在蓬盛之下的一分久别重逢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