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穗是被长昀抱着离开地窟的。
她抿着唇,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盯着自己软浮无力的双腿,若非如此,她方才也不至于一下便跌进长昀怀里。
那一瞬,她仿佛听见了云团的笑声。
但直到他们离开,云团都没再有过什么反应,它静静地飘浮在地上,向四面铺散着柔润的莹光。
长昀没说什么,在岁穗反应过来之前,便抱起了她,一只手托住她的腿弯,另一只手则自然而然地环住她的腰身,动作轻柔而沉稳。
又太过一气呵成,让她不由花了更多的时间去反应。
在人间的十几年,因有婚约在身,那些为了方便各家相看而举办的宫廷宴会,她便不会再被母后压着过去,所以,身边也不曾出现过什么男子。
而这一路,与长昀频频这般亲密的接触,她总觉得有点不太对。
但真要说有什么不对,她又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多心了,这明明是极好的神侍,既忠诚又乖顺,还生了张极好看的脸。
若非为了保护她,也不会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触。
而那时不时泛红的耳廓,也正说明了他经历简单,心思纯澈。
这么一想,岁穗便觉得自己又在强人所难了。
深埋于地底的山道和来时一样昏暗,起初还有云团的微弱莹光,但越往外走,光线便越黯淡,仅有一颗悬珠能勉强散发些光亮。
方才她跌倒时,长昀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她拢在怀中。
她看起来伤得极重,若再像先前一样背她,她恐怕都无法环住他的脖颈,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抱起她。
只是她一直都不曾开口,长昀视线几次掠过,都只能看到那双垂落的眼睫。
“殿下,在想什么?”
他怕她会不自在。
岁穗在他怀中抬起眼睛,片刻后,轻声问了句:“我们要走多久?”
进来时,她睡着了,并不知道这山道有多长,长昀又背着她走了多久。
他们离得太近,长昀能感觉到她说话时的气息在自己颈间轻拂,这让他有些失神,有些,想低头看看她。
“不到一个时辰。”他微微收紧双臂,压下眸底的情绪,温和地回答道,“殿下若是累了,便靠着我睡一会。”
自还回神力后,岁穗便没有睡多久,她始终有些心神不宁。
狭道中的黑暗像浓云一般压在心头。
岁穗转过视线,悬珠的微光在她眼底留下一片晶莹,她靠着长昀,能感受到他随呼吸而缓慢起伏的胸膛,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气息。
她垂下眼睫,默数几乎贴于耳际的心跳,极致的倦意和清醒在脑海中拉扯,半晌后,她微不可闻地喃了句:“到了叫我。”
岁穗做了一场梦。
梦里,她站在一片呼啸的风沙之中,眼前灰白一片,几乎不能视物。
“你真的想好了?”
身侧传来一道属于青年男子的声音,缥缈而低沉,明明近在咫尺,却像隔着千万里。
片刻后,她微微颔首。
青年没再开口,只是转过头淡淡望着风沙深处那团炽盛的光芒,因为太过明亮,使得靠近它的一切都呈现出一种纯白的色泽。
风沙渐重,仿佛要掀翻这片天地。
某一瞬间,她突然开口,
“可以了。”
青年欲言又止,轻叹一声,随后扬手在她眼前挥过。
眼中霎时一片冰凉,接着便是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
她没有吭声,神思恍惚。
“往后,便由风神承此因果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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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日光忽然映上眼睑,岁穗几乎被刺得瑟缩了下,她下意识地侧过脸,将一双眼埋入衣料之中。
“殿下?”
怀里的女子正细微地颤抖着,长昀皱了皱眉,担忧地唤了一声。
他的呼唤让岁穗恢复了些许理智,她不禁屏息,缓缓抬手,碰了碰自己的眼睛。
没有疼痛,完好无损。
她慢慢睁开双眼,看到了自己藕色的袖摆和苍白的指尖,还有长昀玄色的衣领,金色的日光铺陈在他颈间。
万物清晰,不似梦中灰白一片。
那不该是她的梦。
岁穗记得,他们提到了风俞,提到了因果之力。
她不知那青年男子是谁,是他将因果之力从月神身上取下,给了风沙之中即将降世的风俞。
“殿下怎么了?”
长昀微微低头,见她眼中神色怔怔,不知发生了什么。
岁穗摇了摇头,“做了个梦。”
若她猜得不错,那青年男子,大约是羲神,而这些零碎的梦境,似乎都关系着十万年前的神界,关系着月神。
或许,这云团,便是月神陨落后留下的神力。
梦中之事暂且放到一边,他们已回到洞口,却未在附近发现阿韶的身影。
“阿韶呢?”
岁穗又环顾一圈,也没有看到什么显眼的记号。
“殿下。”长昀突然出声,他视线落在远方,城墙之外,隐有战火,“魔族与人族交战了。”
“可结界......”
云团裂缝已全部愈合,结界无虞,岁穗不明白,他们为何还会交战?
“结界完好,殿下,我们得先下去。”
长昀手臂拢紧了些,从山壁边沿一跃而下,所幸,落到一半,他被压制的修为便全回来了。
岁穗只听到一阵松林草木之声,茵茵绿浪自眼前一晃而过,她下意识地闭眼,再睁眼已是长空风急,流云过身,他们飞快地掠过沉沉宫群,朝城外的平原飞去。
午后,日头正盛,春日里暖风和煦。
阿韶站在一处山头,一手叉腰,一手执鞭,大口地喘着气,周身涌动的灵力还未完全收敛,身旁两个须发全白,头戴巾帽的老者正摇着扇子,殷勤地替她扇风解热。
“不是......”
阿韶扭过头,看了他们两眼,又闷闷地没说下去。
能问什么,问为什么水神殿下只派了他们两个来?
他们说了,北川直面离渊,事态更为紧急,而他们也没想到这些魔族竟会聚集起来,组成一支规模不算小的队伍。
眼下,这支队伍正压着人族的大军,蠢蠢欲动。
他们只能尽力不让两族打起来,尽力不让任何无辜生灵丧命。
用阵法,设结界,或者,阿韶干脆下去揍了几个嚣张的魔族。
但这不是办法,魔族太多了。
“仙君,这、这可如何是好?”
名唤陈文的地仙一脸愁色,别的地仙都是四处捉拿逃窜躲藏的魔族,他俩倒好,一来便碰上两族交战,简直是猝不及防,两眼一黑。
他更想问问这位凤鸟族仙君,那位岁穗殿下,到底何时才回来?
另一边的地仙,唤作张周,他刚想附和,便见红衣女仙突然眼睛一亮,接着便向空中兴奋地挥起了手臂。
转眼,两道人影落地,陈文与张周愣了愣,对视一眼后,连忙迎了上去。
“殿下怎么了?!”阿韶闻到了她身上浅淡的血腥味,立时皱眉看向长昀,“你与殿下一道,殿下怎么还会受伤?”
长昀将岁穗抱到一块平整的山石上,面对阿韶的责问,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抿着唇,眉眼显得冷峻,心中早已为此自责了一路。
“阿韶,此事以后再说。”岁穗打断了她,有些疑惑地看向她身旁的两位老者,“这两位是?”
其中一人,她竟觉得有些眼熟。
“见过神君殿下。”
陈文和张周一起向岁穗俯身作揖,陈文先开了口:“我们乃人间地仙,奉水神殿下之命来此治魔,却不料碰上魔族群聚作乱。”
他稍稍抬眼,眉宇因忧愁添了几道褶痕,“还望殿下拿个主意,我们愿听凭殿下调遣。”
水神殿下派他们来时,便吩咐过,若是遇上这位新神君,凡事皆可由她定夺。
岁穗倚坐在山石上,看着山下平原上对峙的两方,人族兵士虽多,但若与魔族交战,即便赢了,也是牺牲无数生命换来的胜利。
她实在不想看到血流成河的场面。
“阿韶,我们走后,发生了什么?”
“前日,白日里还没什么异象,后半夜近黎明时分,结界却突然破碎了,不过很快又凝聚起来。”阿韶站到她身侧,神色带着几分不解,“前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魔族便急不可耐地进攻了。”
前日。
山中无日月,岁穗没想到自己从地窟出来,竟已是第三日了。
“两千守城兵竭力抵抗,才未让魔族伤到城内百姓。”
那时,阿韶离得远,还不知护国大阵已破,仅一炷香的时间,魔族前锋便将两千兵士屠戮殆尽,等她发现不对,赶到时,结界已重新凝聚,未来得及逃出去的魔族被守在城中的修士一一诛杀。
“那两千守城兵......”
“无一人生还。”阿韶咬着唇,几乎不忍回答。
岁穗低下了头,搭在膝上的指节蜷缩着,扯出一片褶皱。
“赤部的首领是只暴戾凶狠的大魔,已有不少无辜的兵士死在他手中,而穷途末路的魔族这几日在他的鼓动之下,变得更加嗜杀残暴。”
阿韶想起昨日,木飞来时对她的诉苦。
黑部中已有不少魔族,投入了赤部阵营,他们受够了东躲西藏的日子,相信赤部首领能让他们光明正大地活在这片天地中。
木飞耷拉着翅膀,苦恼且迷茫地问她该怎么办。
她只告诉木飞,要想活,就别跟赤部同流合污。
岁穗抬头,目光冷沉地盯着平原上那一片黑云。
魔族戾气深重,她过来时,一眼便看到了黑云中心,那只体型硕大,形容狰狞的赤部首领,他的脚下,横七竖八地滚落着无数残损的人族兵士,天光照进他妖异通红的双眼时,像浸满了滚烫的血。
“赤部首领,可能诛杀?”岁穗转过脸,看向阿韶。
陈文与张周也齐齐朝阿韶看去,他们早就想问了。
昨夜,张周冒险去了一趟魔族阵营,本想劝赤部首领停战,可话都没说两句,便被滔天的魔气锁定,要不是他深谙土遁之术,恐怕当场就会殒命。
讲和是不可能讲和了。
若能将赤部首领诛杀,底下的魔族群龙无首,才能化解这场战争。
阿韶一脸凝重,艰难地摇了摇头:“修为太高,我杀不了。”
她瞄了一眼长昀,可很快又收回了视线,长昀或许可以,但那是魔族,他还有心疾在身,太过冒险。
长昀明白阿韶的意思,正想上前,便被岁穗拉住了手腕。
他愣愣地垂下眼。
片刻后,岁穗松开手,又从怀中取出折扇,递给阿韶,“你用这扇子,可否杀了赤部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