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祖是说......有人徇私,偷占了本该分给百姓的粮食?”
子敛两手攥着斗篷,满脸凝重。
他即位匆忙,年纪尚小,又赶上多事之秋,便只能由德高望重的太傅辅政,肱骨老臣组成的三辅司从旁协助。
军国大事他是知道的,开仓放粮的折子他也见过,但更细的事项,便不得而知了。
子敛心中顿时又羞愧起来。
而他之所以突然开窍,脑子突然转这么快,还是因为这段时日在宗庙跪得太久了。
大约因为他是皇族直系血脉,太傅觉得供奉须心诚,便常常劝他来侍奉祖先,祈求庇佑。
有时跪得累了,没人盯着,他就偷偷看书。
近日正好翻到兴庆帝晚年写的杂记,其中写到兴庆二十四年,大邺饥荒,百姓艰苦,正是眼前这位穗皇祖雷厉风行、手起刀落,一连斩杀了数十位贪官污吏,才荡清了混乱的朝局。
只是那时,众人都以为是兴庆帝的雷霆手段,殊不知那几年兴庆帝身染重疾,连起身都十分困难,那一条条关乎民生的政令,一桩桩大快人心的铁案,背后都是穗公主的手笔。
子敛也是读到这一段,才想起去给这位皇祖磕头敬香。
若非如此,他今日见到皇祖,怕也要见面不识了,若皇祖因此迁怒,大邺岂不是要葬送在他手上......子敛后背顿时沁出一层冷汗。
岁穗反倒舒了口气,能想到这一点,大邺也不算后继无人。
她垂头思索片刻,继而交代道:“你去见太傅,向他说明此事,再遣一些得力的官员,将近来的账册仔细查一遍。”
“往后,放粮时务必要有监管之人,街吏亦要按时上报辖户之况,确保百姓有所食......”
子敛听得连连点头,生怕一个疏忽便漏了什么重点。
长昀托着茶盏,饶有兴致地听着她的旧事,尽管只有三两个例子,偶然提及也不过是为了告诉小皇帝贪官如何狡猾,要如何找出他们的破绽。
说的人始终平铺直叙地说着,但旁边听的人倒像是与她一同经历了那些听起来便焦头烂额的时光。
长昀垂了垂眸,只觉得她那时定是十分辛苦,所以才会如此放不下大邺。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眼看子敛一副晕头转向的模样,岁穗止了话头,长昀递来茶盏,她便伸手接了接,就着喝了一口,而后抬眼看了看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我倒是忘了问你,独自一人跑来西城门做什么?”她随口问了句。
方才喘息了片刻的子敛脊背一僵,目光闪烁,支支吾吾地答道:“我......想来看看魔族......”
他想看看,魔族有多可怖,会让一众朝臣闻风丧胆,会让太傅顾虑万千,以至于迟迟不敢出兵。
他好不容易寻到个机会溜出来,只不过想偷偷登一下城楼,看完便回宫,他身上有修仙大能给的护身法器,再加上护国大阵,应当不会出什么差池。
没想到会被逮住。
子敛颇为心虚地垂着头。
“此处危险,我送你回宫。”
岁穗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说什么,缓缓站起身。
没有等到预想中的责骂,子敛茫然地抬头,愣了片刻后,沉默地收拾了自己的衣袍,跟在她身后。
客栈已有些年头了,连楼梯上的木纹都已斑驳不清,每走一步,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除此之外,谁也没再开口。
子敛一步一顿,思维与脚步一样迟疑。
似乎从见面起,这位皇祖的话就极少,整晚皆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没有一句废话。
但也仅是对他,皇祖对前头那位黑衣侍卫倒是很好的,子敛想了想,觉得皇祖大约还是对供奉一事心有介怀,才对他亲近不起来。
他壮着胆子上前半步,觑着女子略显清冷的侧脸,轻声问了句:“皇祖......不与我一道回宫吗?”
岁穗停了一瞬,垂落的眼眸划过一分黯然,她眨了下眼,悬空的脚步落到实处后,才缓缓答道:“不了,我此行不宜声张,你也勿要和旁人提及曾见过我。”
从一开始,她便只是想悄无声息地回到大邺,等化解危机,探清真相之后就离开。
如今虽碰上子敛,却也不想再节外生枝。
楼道昏暗,岁穗侧过脸,看了眼藏在斗篷下,垂头丧气的小皇帝。
其实,她本没有必要进行这场不算简短的交谈,大邺是什么局面,相信阿韶都能探查的到,但瞧见子敛的模样后,她还是鬼使神差地将人带回了客栈。
大约在她心底深处,还是想见见自己的亲族,看看他们过得如何吧。
三人沿着木梯而下,天色已晚,先前还算热闹的客堂现下已空无一人,除了柜台后,支着脑袋打瞌睡的伙计。
子敛抿着唇,临到嘴边的劝说之辞被“不宜声张”堵了回去,也不敢提自己原本打算回宫办一场盛大的洗尘宴,让所有皇族亲眷都来拜见这位皇祖,诚心供奉,以示弥补。
“是,子敛定会守口如瓶。”他暗自叹了口气,闷闷地答道。
岁穗瞥了他一眼,瞧不出什么想法。
到了夜里,城墙之上的魔气变得更加浓重,颇有种铺天盖地之势,她不自觉地敛眉,接着开口道:“长昀,你将子敛送回宫门吧。”
长昀偏头看她,“那殿下呢?”
“我等在这。”
岁穗回道,显然没有要跟着一起去的意思。
留她独自在这客栈里,长昀不大乐意,但他还没开口,更不乐意的人便已急急忙忙地跳了出来。
“皇祖,那个......既然您不回宫,我便也不回去了。”若是与这冷脸侍卫一路同行,子敛怕是要疯,他拢了拢斗篷,半是商量半是祈求地说,“三辅司就在不远处,我去那,找太傅,行吗?”
“这么晚了,去三辅司做什么?”
小皇帝一看便是被人捧着长大的,岁穗一时无法将宵衣旰食同他联系起来。
“明日是初一,是每月开仓放粮的日子......”子敛低垂着眼,声线含着一丝愠然。
折子是他亲手批的,百姓却会没有饭吃,出了这等差池,他实在难辞其咎,“我去同太傅商议对策,明日放粮,我亲自守在那,看谁敢夺了我大邺子民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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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辅司离客栈不过三条街的距离,岁穗索性陪他走一趟。
子敛显得十分高兴,几乎是蹦跳着出了客栈,没走两步又厚着脸皮挤进了岁穗和长昀中间。
他头也没抬,假装看不见长昀的脸色,有皇祖在,他不信这侍卫敢抽他。
长昀确实没法抽他,他盯着他,面带不解,又不能让他挤到神君,只好皱着眉退了半步。
岁穗未在意他们的小动作。
许久没回皇城,她对这里的一切都看得格外仔细,不论是盛开的桃花,还是临街错落的商铺,在经过了五百余年的岁月后,变得与她记忆中相似又不似。
她便一边看,一边回答子敛的问题。
子敛挨在她身边,一开始还算收敛,除她以外,便是对传闻中的魔族充满好奇,譬如——
“皇祖可是从天上来的?”
岁穗略一颔首。
“那......皇祖可曾见过魔族?”
岁穗下意识地看了长昀一眼,随后收回视线,答了句:“见过。”
子敛眼睛亮了亮,追问道:“那魔族长什么模样?可是容貌丑陋,不堪入目?”
“......”
岁穗沉默了,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可她转头却发现两双目光灼灼的眼睛,子敛也就罢了,长昀怎么也好奇起来了?他若想知道,照照镜子不就成了?
她摇了摇头,实话实说:“并不丑陋。”
长昀望着她,极缓慢地眨了下眼,然而,等了许久都未等到下一句。
子敛有些失望,心中对魔族越发好奇起来。
不过,好奇归好奇,对大邺来说,这魔族,还是该尽早诛灭才好,“那......魔族好对付吗?”
应当不好对付,岁穗这么想着。
不然,守护大邺的修仙大能不会在北川耽搁这么久,以至于魔族围城都赶不回来。
“不好说。”
她没有因为子敛年纪小,就糊弄他。
岁穗既没打过仗,也没剿过魔,她在大邺的十八年,只有天灾,没有人祸。
魔族如何,好不好对付,她确实说不出。
这话让子敛很是不安,他原本觉得世间邪不压正,皇祖神仙下凡,就一定可以消灭那些为非作歹的魔族,但事实好像不是这样。
没等子敛琢磨完,岁穗又不紧不慢地添了句:“若有朝一日,皇城抵挡不住,你要做好带着臣民,撤到虔州的准备。”
在岁穗眼中,生命比什么都重要,她从未有过什么国都沦陷,就要殉国的想法。
既能活着,便该拼了命地活着。
竟已到要迁都的地步了?!
子敛心中巨震,一时连腿都迈不开了,傻站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朦胧夜色里,女子面色如水,一派沉静,说的话却十分恐怖,重重地朝人砸来。
像是对大邺没什么留恋似的,子敛脑中冷不防冒出这个念头。
史书上说,兴庆帝仅有的两位公主都飞升成了神仙,后来只能由旁系亲族继位,又过了这么多年,说起来,他们这一代已是这位穗公主远得不能再远的远亲了。
换作是子敛自己,或许也很难生出什么留恋之情。
不要说留恋了,若他是皇祖,恐怕还会有很多成见。
岁穗停了停,和长昀在前头等他。
子敛小跑着跟了上去,绞尽脑汁地去想这城里还有什么能让她牵挂的东西,能让她在对付魔族时稍稍多花些力气,至少别眼睁睁看着皇城被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