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岁穗的语气太过严厉,子敛脸白了白,本能地想要冲她跪下。
但在他跪地之前,长昀突然横跨一步到他身后,接着利索地将他架起,足尖又勾来一只圆凳,然后“咚”的一声,将满脸呆滞的小皇帝按了上去。
仿佛是在岁穗皱眉之时,他便已知道了她的想法。
厢房各个角落都点了灯,烛火摇曳,半明半昧,晦暗的光线将人的一举一动都拖出一条长长的影迹。
岁穗不由抬眼,只觉得一月不见,长昀似乎生了点变化,竟已学会从细微之处揣摩别人的心思了。
不止如此。
神界时,他主动请缨将她送来大邺,在仙界又为她惩治那两个胡言乱语的仙族,还有一路上,细微末节之处的照顾。
他很聪明,也很有能力,许是相处得不多,她之前才没有察觉。
感知到岁穗的目光,长昀更不敢懈怠,阿韶的教导早在他脑海中滚过了无数遍,此刻做起来也还算得心应手。
他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巧的青瓷罐,取出一勺茶叶,匀进了茶盏里。
阿韶特意带了神君喜爱的酸枣茶,据说是额外加过分量的,一般人根本不敢喝。
长昀也曾被阿韶诓着喝了一口,确实酸得出众,久久不能忘怀。
细微的流水声响起,少年抬手执壶,侧脸线条在氤氲的热雾中显得柔和无暇。
岁穗接过他递来的茶盏,然后顺手递给了子敛。
她已用不着这个了,飞上神界后,除了不受控制的沉睡,口渴腹饿她也一并觉察不到,后来逐渐失去的,便是味觉。
试过多次后,她便懒得再验证了。
长昀按在提柄上的指节朝下压了压,视线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子敛哆哆嗦嗦地接过茶盏,迎着长昀意味不明的目光,仿佛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这黑衣男子不知是皇祖的侍卫还是什么,看皇祖时还算温和,怎的看向他就一股子煞气?
皇祖飞升了,如今是神仙,那跟在她身边的,大抵也是神仙,瞧这模样和身手,对付城外叫嚣的魔族,应当是绰绰有余。
子敛这么想着,便处在一种担心与诡异的放心之中。
岁穗重新取了只茶盏,轻轻碰了碰长昀提在手中的茶壶,示意他给自己倒水,见子敛发愣,便随口问了句:“怎么了?”
“啊?......没、没事!”子敛慌乱地回过神,端起茶盏往嘴里猛灌了一口,脸色顿时大变。
不、不是,这泡的是什么?
子敛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只见暗色的不明物体在杯中沉沉浮浮,像某种能致人死地的毒药,浓到极致的酸楚在嘴里漫开,一重接着一重,他几乎是含着泪将这口茶吞了下去。
岁穗看了他一眼,随后默默将自己手中还未动过的清水推了过去。
子敛连忙接过吞下几口,脸色才总算显得好些。
片刻后,岁穗直截了当地开口,“魔族之乱,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未吃过如此摄人心魄的东西,子敛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摁了摁喉咙,斟酌着答道:“大约二十年前,皇都附近突然出现魔族的身影,不过数量不多。”
“那时护国大阵还算完好,加上有修仙大能坐镇,魔族不敢生事,很快便离去了。”
护国大阵?
在人间时,岁穗并未听过这个名字,但按子敛所说,既能抵御魔族,又能保护百姓,那应当就是阿韶先前发现的阵法。
二十年前,大邺国君还是子敛的祖父,关于那时出现的魔族,史书上是这么写的。
之后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安稳的日子,直到十年前,魔族再度出现。
子敛几乎是听着魔族的传闻长大的。
这十年,他从未踏出过城门,因为城外的深山里藏着穷凶极恶的魔族,他们时常掳掠无辜的百姓,既狡猾又残忍,兵士皆是肉体凡胎,自然不是魔族的对手,而修仙者也很难捉住他们。
“魔族与日俱增,来势汹汹,虔州,渭西,夏陵,北邑都传来告急文书。”子敛双眉紧皱,神色凝重地看着岁穗,“原本,因着大阵,魔族是进不了城的。”
“但两年前,就在父皇崩逝后不久,大阵突然松动,魔族像是发现了什么,纷纷从各处赶来邺都。”
“从寥寥可数到上千之众,他们不再躲躲藏藏,堂而皇之地盘踞在邺都城外,修仙大能齐聚北川,抽不开身,他们便更加肆无忌惮。”
继位那年,子敛才九岁,根本没准备好做一个君王,也不知该怎么破局,只能日夜向祖先供奉祈祷。
他有些羞愧地低着头,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一起飞升的,辉皇祖的画像挂在宗庙最显眼的位置,而穗皇祖的画像却放在角落,连供奉时,众人也有意无意地避开穗皇祖。
他问过太傅,太傅只让他不要妄言。
可如今,大邺危难关头,来的却是穗皇祖,子敛只觉得无比羞愧和惶恐。
怎么会出现这么多的魔族?
岁穗半垂着眼,细长的指节搭在茶盏边沿,每敲一下,便荡出一圈小小的涟漪,正如眼前的局面,水面之上,一览无余,可水面之下,到底藏着什么?
忽有夜风拂过,她侧过脸,看向那道半靠在窗棂上的身影。
世间魔族,一类是天生为魔,另一类则是堕落成魔。
凡人之躯最是脆弱,自古以来,几乎没有堕魔的凡人,大邺这些魔族,必是从别处过来的。
“北川......”岁穗轻念一声。
子敛方才提到,修仙大能齐聚北川。
大邺西北是绵长的崇吾山脉,连亘万里,不见边际,乃是一片天然的屏障,据说无尽海便在极西之处,而无尽海北,便是北川。
北川再北,便是——
“离渊。”
长昀不轻不重地接了一句,而后转过视线,看向岁穗。
离渊,困魔之境。
是魔地的魔族出逃吗?
岁穗目光微顿,想起在仙界时与风俞的对话,他曾提过大邺之祸乃魔族作祟,如此看来,他应当是清楚这些魔族的来历的。
这让她稍稍放心了些。
城外的魔族需要设法应对,城内的百姓需要妥善安置,除此之外,还有那源自柢岭、却似乎出了问题的护国大阵。
城外如何,待阿韶回来,便能知晓了。
“长昀。”
岁穗心中有了这几个模糊的方向,便抬起双眸,轻唤了声,少年旋即站直了些,浓沉的夜色被他挡在身后,一并挡住的,还有半空中滔天的魔气和深巷里堆聚的死气。
本想叫他看看阿韶是否回来了,但瞧见他的模样后,岁穗又放下了这个念头。
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什么,长昀的脸色现出一种反常的苍白,看着甚是脆弱,竟不比心疾发作时好多少。
岁穗不觉得这是什么需要他回避的话题,也不想看见那些浑浊的气息缭绕在他身侧,她伸出手,将桌下的圆凳拉出来,轻拍了拍,对他说:“过来,坐这。”
长昀挺拔的身影有片刻的停顿,接着快步走了过来。
茶已凉透,岁穗便又倒了杯新的,塞进他手里,随后屈指敲了敲桌面,将出神的子敛唤了回来,问道:“魔族有什么目的?”
大邺都城里,定是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去年初,太傅曾与魔族有过交涉,”子敛本想跟着一起去,可太傅顾念他的安危,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魔族说,他们只要城,不要人,只要人族不惹事,想走便能走。”
说到这里,子敛突然显得十分恼怒,面色铁青,几乎是咬牙切齿,“可他们出尔反尔!出城的百姓还没走多远,便被他们掳了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们如此歹毒,是铁了心想把数十万百姓困死在皇城里!”
子敛吸了口气,紧握的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
茶盏倾倒,泼出的水瞬时洇湿了半张桌子,又从桌沿边“滴滴答答”地淌了下去。
片刻后,衣裤全湿的子敛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神色慌张地将自己的斗篷压在桌上吸水,先是看了眼凶巴巴的黑衣侍卫,见他没什么动作,才讪讪地看向岁穗。
左右也淌不到神君这里,长昀不动声色地掀了下眼皮,而后安心地捧着手中的热茶。
岁穗抽回手,等子敛情绪平复些许后,才接着问:“朝廷打算如何应对?”
“事到如今,自然是守城迎敌!”子敛挑着眉梢,既气愤又不解,“各地的兵马都已调遣过来,可太傅偏说......时机未到。”
大邺铁骑,个个骁勇,他是真不明白,为什么还不开战?
太傅在等什么?难道要等魔族进了城,大难临头之后再慢悠悠地开打吗?
岁穗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却迟迟没有开口。
一旦开战,便免不了生灵涂炭,大邺太傅想来也不是个糊涂的,自有他的考量。
她不清楚其中实情,此时不好胡乱定论,而不论是否开战,百姓的安危都是头等重要的,“魔族围困已久,城中的存粮可还充裕?”
子敛一愣,眨了眨眼,半晌后,才木木地答道:“应、应当是充裕的......”
见岁穗皱眉,他又急忙添了句,“依着惯例,城南粮仓素来是存满了三年的粮食——”
“那为何会有百姓家中没有余量?”
想起方才伙计说的话,岁穗便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子敛一时答不上来,闷声不响地耷拉着头。
岁穗略显无奈的目光点着子敛,她如今身份尴尬,亦不好再多说什么,否则便是干涉朝政、越俎代庖,也恐为当权者所不容。
小皇帝年幼,这中间的弯弯绕绕怕是还没顾得上去想。
她只担心,街上弥漫的死气,不止是因为城门封锁、棺椁无处安放,而是还藏着别的原因。
就如她当初应对天灾之时碰上的那些惯会阳奉阴违的贪官污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