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院子里的青石板上覆了层厚厚的白霜,卷春轻手轻脚的收拢起一院枯枝残叶,扫帚扫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响声。
西北角四季常青的松柏泛着枯黄的叶子,直挺挺的支棱着;正中两颗粗壮的古槐张牙舞爪的伸展枝杈,底下的石桌子也覆了层灰尘。
穿堂风呼啸而过,吹动大开的两扇门不住的发出吱呀的响声,院门年久失修,上面太平宫三个字都模糊不堪。
今年的冬日似乎比往年更冷了几分,显得格外难熬。
卷春收拾完院子,拍了拍身上的短袄,掀开厚重的门帘,刚走进正殿,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正殿空荡荡的,更为阴冷,她忙走上前,炭盆里的炭火残留一点火星明灭,卷春蹙着眉拨弄着炭盆,寒冷的空气透过木炭狭窄的空隙使之燃烧的更加热烈。
木炭的品质太差,呛人的烟气弥漫在屋里,激的人不自觉的连声咳嗽。
“你这贱婢,是要在殿内纵火不成。”一个穿着褐色宫装,膀大腰圆的婆子一脚踹倒卷春,端了炭盆扔了出去。
炭盆摔在院子里发出一阵叮铃哐当的响声,激的人心烦。
“跟她们啰嗦什么,禀明落渔管事送去慎刑司了事,宫中可不能出一个意图不轨的人。”另外一个粗壮的婆子坐在塌上盘着腿剥着花生喝着酒头也不抬的道。
“两位姐姐,是奴婢的罪过,奴婢也是怕这殿内太冷冻着了两位姐姐。”
卷春顾不得背上的疼,忙跪在地上求道。
“是怕冻着我们,还是怕冻着你的好主子。”圆婆子嗤笑一声,阴阳怪气的嘲讽道。
日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斜照进窗棂,洒落一地斑驳的光影。
崔矜坐在窗边的书案前,慢慢活络开冻的僵直红肿的双手。
她知道圆婆子是什么意思,也很配合的走到她面前,摘下身上仅剩一对珍珠耳饰放到她手上。
“够了吗?”
崔矜神情淡淡的,面容苍白如玉,银簪半挽青丝垂落腰间,衬的腰肢盈盈一握,素白的锦衣莲花纹繁复,身姿单薄却直挺如寒松。
明明身似浮萍人人都能来踩上一脚,偏那一身凛然的气势让人不敢轻易冒犯。
圆婆子握紧了手中的珍珠,看着崔矜清亮的目光不由得心虚的别下脸。
指着跪在地上的卷春道:“既然娘娘发话了,就饶你这贱婢一次。”
卷春红着眼眶哑着嗓音点头应是。
崔矜将卷春扶起来安置在身旁磨墨,两个婆子兴致颇高的搬了把椅子坐到廊下晒太阳,说笑声不绝于耳。
“若是皇后娘娘还在,哪容得这起子下贱的奴才轻慢您,就连傅槐,何曾敢有半分逾矩。”
愤恨委屈的情绪如开闸的洪水倾斜泄而下,泪水不住的滑落,卷春抬起袖子抹了把脸,低头倔强的不露出一点哭声。
她们娘娘,住在这般简陋的宫殿,用掉了漆的桌子,破口的茶碗,还有糊了油纸的窗户,还要再忍着这帮奴才的轻践。
傅槐。
崔矜在心底默念这两个字,她抄写佛经的手凝滞在半空,墨痕洇湿纸背渲染出大片乌黑的墨痕。
她父亲是大将军,姑母是皇后,表哥是太子,兄长是最年轻的侯爷,她生来便是高高在上的贵女,
年少恣意,一斛珍珠扔进湖里打水漂都有人在一旁鼓掌称好。
她在桃花源里待久了,忘了人心险恶,一步错,步步错,通天坦途让她走成了不归路。
初见傅槐时,是在梅园。
隆冬大雪,红梅盛开的浓烈,傅槐一身白衣染血,被宫监踩在脚下,肆意辱骂。
她听过冷宫里住着一位宫女所出,深受熙宁帝厌恶的皇子,想来便是这一位了。
她该视若无睹,转身离开,看着傅槐倔强的眉眼,却不自觉的走了过去。
那几个宫监吓得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傅槐伸出满是血污的手,紧握住她的裙摆,仰头求她救他。
崔矜垂眸看着他阴郁昳丽的面容,眼底深处那一抹屈辱与不甘,却紧抿着唇,眼睫轻颤。
他厌恶自己的卑微,却又不得不臣服于此刻的弱小。
崔矜不知道自己是心生恻隐,还是为皮囊所惑,俯下身,扶起他。
这一扶,便扶持他一步步揽兵权,入朝堂,登皇位。
承平五年,东胡进犯,熙宁帝命父亲领兵出征,傅槐年过及冠,将要被随意打发个偏远的封地了事,崔矜便求了父亲带他去边关,若有幸立下战功,在陛下面前也能多几分体面,好留在京城。
结果父兄战死,东胡势如破竹,边关连失三城,王朝一时危急,而傅槐,以残兵三万对敌十万,力挽狂澜,大胜归朝。
彼时太子失了父亲这条臂膀,在朝堂上左支右绌,雍王向来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加上圣眷优渥,一时权倾朝野,唯我独尊。
傅槐归朝后,第一件事便缴了兵权,熙宁帝见之大喜问他要什么赏赐。
人人皆以为他会趁这个机会提出留在京城,甚至请封王位,谁知他跪在大殿上,求娶崔矜。
陛下同意了。
出了热孝后,她便同傅槐成亲了。
太子失势,废太子封雍王的传言甚嚣尘上,太子独木难支,朝堂上总要有个人帮衬着才好。
傅槐一幅温良模样,又对她一往情深,慢慢令姑母放下了戒心,安排傅槐进了兵部。
傅槐无心权势,平日里常告病在家陪她,她因为父亲亡故,兄长失踪而整日郁郁寡欢,傅槐便寻了个外出平乱的差事,带她去江南散心。
谁承想,几个月的光景朝中局势便天翻地覆。
秋闱舞弊案发,姨父方清泽身为吏部侍郎首当其冲下了廷狱,太子作为主考官,也被禁足在东宫,姑母一病不起。
崔家,大厦将倾。
待她赶回京,一切皆已尘埃落定。
太子被废,姨父一家判处流放,徙千里,遇赦不赦。
后来的一切都出乎她意料。
所有人都以为雍王会是下一个太子,将来的皇帝。
边关动乱,熙宁帝派雍王平乱,谁都知道待他胜利归京那日便是得封太子之时。
没想到,熙宁帝病重,姑母命人封了宫禁,任何人不得进出。
傅槐带兵堂而皇之进了宫廷,当夜,姑母病逝,陛下大行,传位傅槐。
彼时朝中人声鼎沸全是反声,谁都不信陛下会将皇位传给最看不上的皇子。
同一贯的温良习性不同,承了皇位的傅槐以铁血手腕封了京城,大肆屠杀皇亲贵族,有官员在朝堂上质疑他皇位来路不正,他便下令戮其九族。
陛下的五位皇子,杀得只剩下两个,内城的富贵人家宅邸空了三成,长街浸满了血色。
待雍王回京后,事成定局,他在朝中孤立无援,再难转圜。
同雍王一样,她也没落什么好下场。
傅槐坐稳了皇位,第一件事便是接了沈相之女沈如思入主坤宁,同一天,她在禁苑见到了傅槐。
兽苑,是熙宁帝用来圈养珍奇异兽的地方,傅槐继位后,改名为禁苑。
底下是斗形的斗兽场,一侧的栅栏出来的是头饿狼,另一边是废太子。
傅槐玄色衣摆处金线绣制的金龙若隐若现,冷峻的面容一如少年时,苍白昳丽,薄唇轻抿,冕旒垂落在冷淡的眉眼前,经过帝王权势的浸养,威仪尽显。
他坐在高位,捧着莲花盏安静的等着崔矜的选择。
要么入宫,要么太子死。
崔矜有些恍惚的看着傅槐,直至今日,她才看到傅槐的真面目,这才是他,真正的他!
不是那个在冷宫中长大,任人欺凌的落魄皇子;也不是柔弱无依,凭借她和崔家的权势才能在朝中有一席之地;更不是深情不悔,此生不渝的痴情种。
攻于心计,将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间,他则端坐高台,冷漠俯瞰。
权势可真是个好东西,生死不过上位者的一句话,怪不得人人趋之若鹜。
崔矜跪伏在地上,了悟的想,原只有她这么傻,在权欲中妄论情爱。
“娘娘,佛经可抄好了,今日是沈娘子的生辰,您这百遍佛经刚好今日奉上去。”
因顾忌着崔矜的缘故,傅槐并未与沈如思成婚,宫里人便尊称沈如思一句沈娘子。
前两日她因冲撞了沈如思被罚跪在雪地里,后坤宁宫又派了两个婆子来看着她罚抄佛经,说是静静心。
“怎的这般脏污,如何能入了沈娘子的眼,岂不是撞了贵人眉头。”另一个婆子拿起来崔矜面前那页佛经,没好气的道。
“就是,劳累娘娘重抄一遍吧。”圆婆子从怀里掏出火折子轻车熟路的将佛经烧毁。
崔矜漠然的看着手边抄写好的厚厚一摞佛经在眼前化为灰烬。
“你们...太过分了。”卷春哭着蹲在书案前扒拉着半残的纸片。
这两日尽是这样,不管娘娘抄多少都被两个婆子烧了,这样子抄下去,岂不是一辈子也抄不完。
“呵,你这贱婢待如何,去找陛下告我们啊,哈哈哈哈。”圆婆子恶狠狠的踩着卷春的手和方婆子对视一眼猖狂大笑。
崔矜透过破烂的窗户看向外面,月升日落,晚霞染红了天际,在这寂静的深宫中,杂乱的丝竹管弦声不断。
“晚宴要开始了,听说陛下要大宴群臣,坤宁宫连一个洒扫宫女都得了赏钱。”
“咱们哪,就是苦命人,在这冷哈哈的宫里还能有什么指望。”
两个婆子互相搀扶着走到门口,砰的一声,宫门落下激扬起大片尘埃,手持刀剑身披甲胄的军士走了进来。
圆婆子迷蒙着眼凑近了一看,顿时吓得瘫软在地上。
“娘娘,雍王有令让属下来接您。”为首的侍卫恭敬道。
崔矜点点头,走到两个婆子面前,不过两个拜高踩低的婆子罢了,宫中最常见的一种人。
她缓缓抽出兵士腰间的佩剑。
“娘娘,这都是坤宁宫的指点,奴婢也是听令行事啊!”
“娘娘,是奴婢卑贱,冒犯了娘娘,还望娘娘见谅。”
“是,是奴婢的错,可是奴婢也是没有办法啊,还请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求您了。”
两个婆子目露惊骇,争先恐后的求饶,头嗑在地上砰砰作响,没两下就见了血。
她们说的,崔矜都明白。
可她杀不了傅槐,杀不了沈如思,只能……杀了她们。
鲜血顺着刀尖滑落,溅落在崔矜的裙摆印染出大片的红,圆婆子睁大了眼睛,似是难以相信自己的命就这样没了。
人命可真是脆弱。
崔矜踏过粘腻的血泊,走进昏沉的暮色。
她命人将卷春送出城,这是她和雍王交涉的条件,至于雍王要利用她做什么?
听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