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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降新助理

    弥漫在两人之间的尴尬劲儿许久不散,方菲不适应改变,尴尬是寻常事,但覃明赫这个主动提出建议并游说方菲进行的人也尴尬,就不太说得过去了。

    他仿佛是在这个真正进行着的时刻,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提出的方法的具体模样。

    他们都是被神秘力量推动向前的人而已,谁也不比谁有更多的准备。

    相处了一晚上的两人在彼此的家门前分离,各回各家,道了再见,却没有提及任何下次再见的事。

    方菲是在躺到了床上,闭上了眼睛,才发现自己对今晚的睡眠怀揣着些许期待。

    她不像覃明赫那样认为短短的一次陪伴就能对她的梦游有所助益,然而期待是没有理性也不可自控的,在毫无信心的前提下,期待依旧不管不顾滋生出来。

    方菲的睡眠质量很好,入睡时间极短,基本上可以在十分钟左右的时间里进入睡眠,且是熟睡。

    她做了一个梦。

    每个人在睡着时都会不停地做梦,可绝大多数梦境不会被清醒后的记忆留存。方菲亦是如此,她一般不会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

    然而这一次不同,她睡醒后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梦境在脑海中重复。

    她梦见她和覃明赫手牵手走在一条林荫小道中,还一起走进了某间她不认识的小店,买了大堆无关紧要的东西,他们脸上都带着颇为开怀的笑,他们的步伐是轻快的,不赶时间,不需要急着去做任何事,只是闲逛。

    她似乎不再恐惧进入新的房屋,她在行走间是自在的。

    而覃明赫似乎也痊愈了,他不再苍白憔悴,细细缠绕眼白的红血丝褪去,他的眼神不再凌厉,他的眉心不再微皱,他就是那个早上睡饱了起床的覃明赫,柔软且放松。

    如果梦境和现实不是相反的就好了,方菲想。

    方菲跳下床第一时间去查看了昨晚的房间监控,视频中出现了一些让方菲很是惊讶的事。

    不一会儿,覃明赫的电话来了。

    覃明赫张嘴就问:“怎么样?昨晚梦游了吗?”

    方菲觉得覃明赫对这件事的急切程度似乎太过了,这让她不得不产生怀疑和猜测,她不认为覃明赫是真心为了她着想,她只会认为覃明赫在推进某种不可告人的阴谋。

    她叹了叹,轻声答:“梦游了。”

    “啊,”覃明赫低低应了声,说,“那就是我想的方法没有派上用处,不好意思,瞎折腾了。”

    方菲在覃明赫带着明显失望意味的语声中犹豫了几秒,告诉他:“不是瞎折腾。”

    “嗯?”

    方菲说明道:“监控显示我在凌晨两点五十分从床上坐起来,就在床边坐了一分三十六秒,然后我就躺下继续睡了。”

    覃明赫没懂方菲的意思:“嗯,就是说你还是梦游了。”

    方菲暗暗笑了一下,轻声同覃明赫说:“这是我监控自己睡眠状况以来,持续时间最短的、症状最轻微的一次梦游。”

    覃明赫似乎有点发愣,不太确定地低喃:“所以……”

    方菲说:“所以你想的方法应该是有那么一点用处的,你陪我一起进入一个新的餐厅,没办法完全阻止梦游的发作,却可以减轻梦游的程度,这就像是,服用了剂量不够的药,能起到一点治疗作用,又无法彻底打倒疾病。”

    这是一个好消息,方菲虽是被事情的奇特发展完全抹杀了激动心情,却仍是抱着要和覃明赫分享的心思告诉他的,但覃明赫没有表现出可以被方菲察觉的高兴。主动打电话问询结果的人,对呈现眼前的喜人结果不太灵光。

    覃明赫有向方菲提问的意思:“那……我们……”

    方菲反问他:“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吧?”

    覃明赫沉默了起码有五分钟。方菲数次怀疑他挂电话了或是信号不好听不见,拿下手机查看,屏幕上显示着一切正常。

    方菲忍不住唤了声覃明赫,他才答应着,说正在想。

    覃明赫迟疑地提出他的想法:“既然是有点用的话,要不我们再去试试严重些的情况吧?你最怕毛坯房,下次我陪你去看毛坯房好不好?”

    方菲其实料到了他会这么说,然而亲耳听见他说又是一次不小的冲击,诡谲的浪潮向她涌来,惊惶的感觉席卷全身,她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她的存在是与浪潮融为一体,她不再拥有自己的存在。

    方菲似不可置信,又似喜出望外,叹息般确认道:“真的吗?”

    覃明赫轻声应道:“嗯,我陪你,我们一起再试试。”

    方菲深呼吸一下,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尽量正常些:“谢谢你,我,我去看一下我的工作安排,然后再回你,行吗?”

    方菲已经快要低下她的头颅,向命运俯首称臣了。

    不然她还可以怎么做呢?她什么都做不了,难道这次的试炼是要她拒绝痊愈希望最大的尝试吗?她做不到。

    就像当初面对着进驻她家的每周鲜花那样,它们一直都以不可忽视的缤纷面貌吸引她的注意力,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但时间久了,她便习惯被它们扎着的感觉了。

    用这种无法拒绝的方式和覃明赫扯上关系,她根本不可能有第二条路可走。

    挂了电话后,覃明赫捏着鼻梁闭着眼,面露为难,在书房里坐了许久。

    他当时对方菲提出自己的想法,没有半点私心,纯粹是一时冲动,觉得这么做可以帮助到方菲,而后积极游说方菲和他一起尝试,同样没有私心,他只是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能否帮助方菲。

    现下他知晓这个方法的确有用了,他却无法再纯粹地只为方菲着想。

    他为什么要为方菲着想呢?

    事实摆在眼前,他的痊愈和方菲的痊愈是矛盾的。他需要的是会梦游的方菲,他需要方菲无知无觉地走到他怀里,清醒时刻的方菲绝不会答应他的请求,他永远也没办法让清醒的方菲当抱枕。

    他用病友的关系和方菲套近乎,可他其实并不十分在意身边有没有同患睡眠障碍症的人,有或是没有,对他都起不到帮助的作用。

    他只在乎方菲愿不愿意做他的抱枕、让他能够拥有一夜的睡眠而已。

    但方菲似乎是高兴的,他能够听出来,方菲说话的语气里藏着期待和希望。

    她期盼多年的曙光似乎出现了,她有顾虑,有犹豫,更多的却是要勇往直前的决心。方菲需要他的帮助,如同他需要方菲。

    别的不好说,但对痊愈的极度渴望,他懂。

    造化弄人,方菲的曙光在某种程度上是用他的牺牲点燃的。

    他从来不曾热爱奉献,他只不过是一个自私的普通人,他的努力是为了让自己拥有更高的地位、获得更好的生活,是为了可以让自己的人生无悔、让父母都为他感到骄傲。

    他接近方菲,讨好方菲,都是想换得方菲的一次心软,让方菲答应他的请求。起初的他绝对没有要反过来帮助方菲的想法,也绝对预料不到他会有问自己要不要心软的一天。

    覃明赫想着方菲梦游时的迷糊模样,在他怀里昏沉睡去的安宁模样,又想着她在清醒时的模样,她拿着酒和酒杯过来找他,和他一起坐在地毯上胡乱聊天,她的情绪变化大,心里哪怕有一丁点喜怒哀乐都非常容易全盘托出,他原是不太习惯,他从小就被教育不可以咋咋呼呼,然而瞧着方菲那样做,又慢慢觉得是有意思的。并且,他们还向彼此倾诉了心里藏得最深的秘密,那种过度认识对方和被对方过度认识的露骨滋味,他记忆犹新。

    他和方菲,大概算得上是比较熟悉的朋友了。

    如果要他破坏方菲的希望,让方菲重新回到被梦游症困扰的境况里,他做不到。

    覃明赫睁开眼,微仰头望向天花板,在一派苍白中似乎看见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好不容易盼到的抱枕长脚跑了,他无可奈何。睡不着就睡不着吧,累点就累点吧,既然命定如此,就只能受着。

    方菲其实很清楚自己接下来一周的工作安排,她不用查看任何资料。

    她不想和覃明赫继续聊电话,所以找了个借口挂断。

    脑袋很晕,没力气,浑身上下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重滞感,像重感冒。

    像身体里跑进了外来者,她本能地与之对抗。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覃明赫会变成她的药,为什么覃明赫会对她的病症起到作用,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一直在这些问题里浮浮沉沉,如同被卷进了漩涡之中。她不知道怎么面对眼前的事实,更不知道怎么面对眼前的人。

    并且她总算明白起初遇见时覃明赫面对她的心思了。

    灵丹妙药。

    覃明赫是为了寻药而风尘仆仆跋山涉水的沧桑之人,他看向她,就是看向世间最伟大的神迹。

    他如此艰难才寻到她,而她却激动反抗,还毅然决然跑了。

    方菲莫名地对覃明赫感到抱歉,她让他经历了世上最深刻的难过——好不容易将希望捧在手里,继而眼睁睁看着希望溜走。

    也因此,覃明赫在帮助她,她却一直无法安心接受他的帮助。

    她既害怕覃明赫会使出任何一种阴谋诡计将她和他更深地捆绑,又害怕覃明赫明目张胆问她讨要报酬,她不愿意面对那种局面。

    她是一个极度渴望痊愈的人,她有进取的动力,不想停留在原地受病症折磨,她承认了这一点,却不想用看向药品的目光面对覃明赫,这样对他不公平。

    方菲回到了办公室才给覃明赫回电话,告诉他:“我后天早上约了客户去看现场,是一个设计商铺的项目,那个商铺是新的,毛坯状态,百分之百会让我梦游发作。你的,呃,时间可以吗?”

    覃明赫很快回答:“可以。”

    方菲怪道:“你不去看看你的行程安排吗?”

    “只要不是撞上出庭或是调解,我都可以调整出时间。”

    “哦,那,谢谢你啊。”

    “不客气,后天早上你坐我的车吧?我给你当半天司机,全程陪伴。你和客户定好见面时间就告诉我,我一定准时去找你。”

    “好。”方菲应了声,没再说什么。

    事情就这么进展下去了,两人的心事万千全然阻止不了。他们都在合适的位置上,起到合适的作用,形成空前巨大的力量,他们除了顺从,别无他选。

    约定好的当天上午八点半,覃明赫准时去摁方菲家的门铃,在门外等了两分钟,方菲匆匆忙忙跑出来开门。

    方菲捧着一杯只喝了一半的咖啡,狐疑地看着覃明赫,“你不是可以自己开门进来吗?”

    覃明赫无奈道:“你说要经过你的允许才能进的。”

    “哦,那也是,我现在允许你进来了,但是只能站在玄关,不能乱动。等我喝完咖啡吃完早餐就可以出门了。”

    覃明赫:“……”

    方菲脚步匆匆往屋里走,走到一半又回过头问覃明赫:“你吃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随便煮的面。”

    “哇,你早上居然会开火?”方菲去到餐桌旁,拿起她吃了大半的酸奶碗,两口解决掉。

    覃明赫听话地站在玄关里,微微探身往屋里望,望见一片纯白不染尘埃的世界,暗暗纳罕,想搞艺术的人真是脾气怪异,居然会喜欢住这种看久了都容易得雪盲症的屋子。餐桌就在玄关右边,只隔了一道镂空的屏风,覃明赫可以看见方菲忙着收拾餐桌的身影,应道:“嗯,我一般睡到六七点就醒了,时间很多,想吃点热的就会开火。”

    方菲想象在清晨的家里,餐桌上摆着一锅冒着热气的热汤面,那画面美得很温馨,又想象坐在桌前对着热汤面的是一夜没睡好的憔悴苍白的覃明赫,温馨氛围瞬间全无,甚至还略显凄凉,成了无人陪伴的虚弱患者自力更生的励志剧。

    方菲摇摇头,将想象驱逐,急急忙忙去漱口,整理好仪容,从衣帽间里挑一个包包,将手机、测距仪和A5大小的笔记本扔里面,另一边手拿起她的iPad,准备就绪,可以和覃明赫出门了。

    这是他们第二次相约着外出,两人都比第一次的时候自在许多。

    尴尬的感觉虽仍是偶尔会出现,但已经不再成为他们最主要的困扰。

    他们都想清楚了自己正在做什么,他们心神不宁地走在一条既定的路上。

    覃明赫在方菲的指示下顺利去到目标商铺前,两人下车站在路边等客户,等了有十来分钟。

    覃明赫小声跟方菲说:“要是我的客户敢让我等这么久,我绝对会加收咨询费。”

    方菲面无表情地小声回应:“我这行说白了就是服务行业,服务内容还算不上十分重要,摆不了谱,姿态过高会赶客,客户跑了我就得喝西北风。”

    正说着,一辆红色的小轿车停在两人前方的停车位,一位司机打扮的人下车,小跑着去开后座的车门,下来一位打扮精致的微胖中年妇女。

    方菲上前两步去迎,微笑着打招呼:“刘姐,早上好啊。”

    那客户和方菲很熟,一看到跟着方菲的覃明赫就问:“菲菲终于请助理了呀?”

    方菲乐呵呵应道:“是呀,我的助理怎么样?”说完还上手拍了一下覃明赫胸口,力度不小,拍得覃明赫往后退了一小步。

    覃明赫:“……”

    客户摘下墨镜,打量覃明赫一下,点点头说:“很好啊,挺高大帅气的,我这些帮衬你生意的人看了也舒心。就是这穿的衣服吧,不像助理。”

    方菲扭头扫了覃明赫一眼,她太习惯西装革履的覃明赫,竟然没想到这种成功人士模样的助理大概率不会跟着她这么一个名气一般般的设计师,方菲搪塞道:“刘姐,他比较自恋,买了一套贵西装就恨不得连睡觉都穿身上。刘姐觉得怎么样?他穿西装好看吗?没有丢我的脸吧?”

    覃明赫:“……”

    客户点头道:“好看呀,和你站在一起,配得上的。”

    “那就好那就好,这份薪水没有白给。”方菲说着,请客户往前去,进入了全无装饰的商铺。

    商铺占地面积很大,走进去如同走进巨兽的一颗空洞森然的眼珠子,方菲的脊背起了一层寒意,说话有回声,那虚无缥缈的声波在这种地方可以具象化,一阵一阵地砸到她身上。

    方菲脸上挂着笑,不动声色缓缓呼吸一下,调整自己的情绪。

    一口气没吐完,右边的肩膀和手臂挨过来一点暖意。方菲微微一愣,旋即笑得深了些,解锁iPad开始记录客户的要求。

    覃明赫在行动间紧挨着方菲,亦步亦趋,生怕方菲在哪一瞬间没有感受到他的存在。

    覃明赫对方菲的恐惧有过一些想象,他觉得方菲在走进这种地方的瞬间就会情绪不稳定,会满脸惊恐,气息不稳,言语无度,步伐凌乱,没办法正常工作,需要好一段时间才能平静心情,或是会抓紧他,以他为盾牌和先锋,对抗房屋带来的强烈压迫感。

    但他想错了,方菲走进这里之后,不曾看他一眼。

    方菲在客户面前完全是一位冷静专业的设计师,对客户的每个要求都详细记录,适当给客户提出建议,好脾气地和客户商量某一些不起眼的细节,一派自然跟着客户一起走遍屋内所有地方,毫不犹豫推开仅有的三个小房间的门,去查看、测量、规划。

    若不是早知晓,他绝对看不出来方菲正在恐惧着即将由她设计的房屋。

    他几个月前分明见过她工作时的模样,却遗忘了,只以为在他面前惯于激动和诉苦的方菲是唯一的方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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