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天灰蒙蒙的,雾气浓重。
徐静水透过蒙灰的玻璃窗向外看,只看到光秃秃的树枝,一只麻雀短暂停留在枝头,片刻后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她收回视线。
室内热闹非凡。
她一个人坐在角落的塑料椅子上,明明是谈论的是她的去留,此刻她本人却被大人们遗忘在了角落。
塑料凳子有些冰凉,透过单薄的衣料传到身上,徐静水拢紧外套缩成一团,聊胜于无。
表姑尖利的声音传来:“她一个孤女,我给她一口吃的就算不错了,哪还有钱供她上学?!”
老蒋语重心长劝道:“那也不能让孩子这么小年纪就嫁人啊,这...这不是卖孩子吗!”
表姑父声音粗嘎地喊道:“她一个女娃娃,迟早都要嫁人的,早嫁晚嫁有什么区别!”
老蒋是她县中的班主任,此刻虽然势单力薄,但仍在努力为徐静水争辩。平日儒雅有礼、受人尊敬的中年教师,此刻却被她不讲理的亲人气得面色通红。
徐静水有些想哭。
一月前,她的父母在祭拜爷爷回来的路上遭遇车祸,双双离世,她被辗转送到了不甚亲近的乡下表姑母这里。骤然失去双亲,来到陌生的地方,没有想象中的温暖安慰,只有干不完的家务和冰冷刻薄的目光。
乡下经济条件差,观念落后。表姑母家经济条件不好,有两个弟弟要养活,平白多出一张吃饭的嘴,表姑母怨气冲天,将徐静水拘在家里干活带孩子,也不让她出门见人,更别说回去上学,甚至在前几日收了村里老光棍的钱,想逼她嫁人。
激烈的争吵还在继续,门外有汽车引擎的轰隆声传来,不一会,走来一个男人。木门低矮,他稍微弯着身子踏进这水泥地,身形高大挺拔,穿着面料精良的黑西装,气质矜贵,与这破败的房屋格格不入。
争吵声霎时间安静下来。
男人凌厉的目光在室内环视一圈,准确地停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沉静如水,看不出情绪。
女孩缩在角落显得格外瘦小,已是初冬却只穿了件单薄外套,黑色长裤缩成九分裤,露出的脚踝纤细瘦弱,头发全扎在脑后,露出一张素白的小脸,下巴尖得吓人,唯有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似含着冬天清晨冰冷的薄雾,干净,却也脆弱。
祁望与她对视着,心头颤了一下。
“你是谁啊?”表姑母喊道。
他并未理会,径直走到徐静水身前,徐静水闻到他身上清淡好闻的味道,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定定地仰头看着他。
男人却蹲了下来,与她平视,好看的桃花眼直直望进她眼底,徐静水看见他勾了下嘴角,露出唇边清浅的梨涡,笑容慵懒张扬,像午后灿烂的阳光。
“你叫什么?”他轻声问。
“徐静水。”
“我是你母亲的朋友,我是来帮你的。”他语气温柔,像哄小孩一样。
我是来帮你的。
她在心里慢慢咀嚼这句话,一股突如其来的难过将她裹住。自父母离世,她像只皮球一样被人抛来抛去,没人愿意管她。
她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自己是来帮她的。
尽管......她不认识他。
徐静水眼里慢慢蓄起了泪水,交握的双手微微颤抖。
祁望心下一颤,掏出纸巾递到她眼前。
“别哭了。”男人神色温柔地把纸巾塞到她手里。
徐静水胡乱擦着眼泪,脸上一塌糊涂,鼻头通红,分外可怜。
祁望直起身子,衣角却被拉住,他回过头。
徐静水仰着脸,苍白的嘴唇颤抖几瞬后,终于犹豫着出声:“为什么帮我?”
他笑了下,突然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徐静水感受到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掌在自己脑袋上停留了一下又很快离开,他袖间那股混合着雪松柑橘的气味拂过她鼻尖,她偷偷深吸了一下,这味道竟让她觉得十分安心。
“哥哥见不得小女孩受苦。”
他朝她眨了下眼睛,向她伸出手,“跟我走?”
徐静水觉得他长得过分好看,有些妖娆,不像好人。犹豫间手已经被他一把握住,他的掌心柔软,如她想象般温暖宽厚。
徐静水前十六年的人生幸福自在,父母宠爱,养成了一副天真烂漫的性子,骤然遭遇巨变,见识了人性的复杂险恶,毫无还手之力,眼看着就要走到死胡同,却突然出现了一个长相气质十分矜贵的男人,带着温柔的笑意,说要带她走。
留在表姑母这,或许明天就要嫁给一个猥琐的老光棍,跌进尘埃里再也站不起来。
眼前的男人不知底细,自称是她母亲的朋友,他的声音低沉和缓,眼神明亮坦荡,目含鼓励。
徐静水闭了下眼。
眼前尽是死局,不如赌一把。
片刻后,她睁眼,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好孩子。”她听到他轻声说。
表姑母看着两人竟达成了一致,尖声叫了起来。
“你谁啊!一来就要带人走。”
祁望转身走到表姑母面前,他身形高大,站在矮小的表姑母面前,极具压迫感。
她看见向来咄咄逼人的表姑母后退了一步。
“我父亲与她母亲相识,听闻噩耗,托我来看看故人之女。”
表姑母狐疑地看着他。
“但是……”他顿了下,嘴角还噙着笑,声音却覆上了一层冷意,“我改主意了,我要带她走。”
“我们家好好的一个女孩,你说带走就带走?”表姑母高声叫道。
“我会带她到A市念书,作为她的资助人资助她到大学。”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在逼仄的空间内掷地有声,徐静水的心怦怦直跳。
“我不同意,你一个年轻男人,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祁望嗤笑出声:“你把她卖给老光棍,又是安的什么心?”
表姑母被他的话噎住,一时无言。
表姑父眼神闪烁:“你要带她走,不可能!”
祁望转头对着徐静水,语气和缓:“你先进房看会书,可以吗?”
徐静水被那笑容晃了一下,听话地走进不属于她的房间。
她杵在门后,仔细听着外边的动静。
“你要多少钱?”他的声音淡淡的。
表姑父眼里精光一闪:“我侄女模样俊俏,年纪又小,你想带走她,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表姑母也回过神来,梗着脖子喊道:“对!没这么容易!”
祁望不想再跟他们打马虎眼周旋,直说道:“钱的事容易,直接报个数吧。”
表姑父与表姑母对视着,眼神里充满了算计。
一会,他粗着声音说:“八万,你把人带走。”
老蒋想出声阻止,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祁望笑了笑,当场与他们拟了合同与他们签字,把钱转了过去。
表姑父一家看着手机收到的到账短信,贪婪而满足地笑着。
祁望看了眼一旁欲言又止地老蒋,说:“您好,方便移步旁边说两句话吗?”
他态度谦和恭敬却不卑不亢,老蒋跟着他走到门外。
......
片刻后,徐静水的房门被敲响,露出老蒋眉头紧锁的脸,眼里满是担心。
徐静水对着他露出一个真心的微笑:“蒋老师,谢谢您。”
老蒋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发沉:“孩子,老师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把你带走,老师没有护住你,希望你不要怪老师。”
徐静水眼眶发红,拼命摇着头。
她与老蒋只有不到两年的师生缘,却得他如此用心对待,比起血浓于水的所谓亲人,她已经很感激了。
老蒋也有些哽咽,说:“老师的电话你记着,有事给我打电话。”他把写着自己电话的字条塞进徐静水手中,“别人的话终究不可信,若一味依靠旁人,只能得一时的安稳,老师盼你早日独立,把命运握在自己手中,只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
徐静水泪水盈满眼眶,看着语重心长的老蒋,重重地点了下头。
老蒋又交代了徐静水一些注意事项便离开了,他下午学校还有课,耽误不得。
祁望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
他承认自己有些冲动了。室内幽暗没有开灯,女孩的身影纤薄,怯弱地缩在椅子上,眸子黑亮却毫无神采,像一株没有生机的枯木,几乎要融进这萧瑟的冬景里。走进了才发现她左眼正下方的面中有颗红痣,祁望心头震动,看出了一股熟悉感。
不受控制般,带她离开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叫嚣。
他不想,再遗憾一次。
她的生命应重新焕发光彩,延续下去。
徐静水的行李很快就收拾好,一个行李箱就能把她在这的生活痕迹全部带走。
祁望帮她把东西搬进后备箱,拉开副驾车门,示意她坐进去。
车里内饰简洁干净,熏着和他身上如出一辙的好闻香气,车头摆了两个小熊玩偶,镜子上挂了个硕大的平安符,应是用得有些久了,红色的丝线有些暗沉且起了毛边,但却很干净。
另一侧车门被打开,祁望屈身坐进驾驶位,徐静水收回目光。
她看了眼窗外,没有人要和她告别。
祁望从瞥了她一眼,女孩侧脸莹白,眉间凝着淡淡的愁绪,正看着窗外出神。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低矮的砖瓦房大门紧闭,门前空荡荡的。
祁望转动钥匙,没有安慰她,淡淡地说了句“走了”便发动汽车。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房屋、土狗、田地、农民、树丛,慢慢地都不见了。
车子驶出村庄的土路开到柏油路上。
祁望靠边把车停稳,徐静水不明所以地转头看他。
祁望左手懒散地搭在方向盘上,正偏头看着她,男人轮廓俊朗,嘴角噙着股不羁的笑意。
“重新认识一下吧。”他说,“我叫祁望。”
qi wang,她在心里默念着......是哪两个字呢?
“马上望祁连的祁望。”他似乎懂她在想什么。
徐静水有什么心思都写在了脸上,头顶上冒出一连串的问号,祁望低声笑着。
“你呢?”他眼眸漆黑,专注地看着她。
徐静水坐直了身子,看着他的眼睛,颇为认真地说:“我叫徐静水,静水流深的静水。”
祁望朝她伸出手,眼里闪着细碎的笑意,“很高兴认识你。”
徐静水眼睛弯成一道月牙,透露出属于少女的几分娇憨,伸出手握住他的,“很高兴认识你。”
祁望用力回握她:“我们已经走到新的路上了,徐静水,抛开过去,勇敢向前跑吧。”
远处群山如黛,云霞漫天,二者交相辉映,公路尽头灿烂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