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的打工地点为大型居酒屋,他先去到工作间换上服务员服装。
菊地绮良简直吃惊,不会说话、表达能力只比外国人好一点的影山茂夫竟然在居酒屋打工。她以前也在居酒屋工作过一段时间,超级累,比如撤桌、端菜端酒、调酒、案内点单、结账、后厨帮忙等等都要做,比一般的和食餐馆可累多了。
身为透明恶灵的她光明正大地翻开一旁的排班列表,顿时理解了一切——影山茂夫的排班次数还不如同期打工的留学生呢。
她斜瞥了眼嘴笨的大学生老公,昏暗的光线下,他正向上拽拉灰白卫衣,敞露出线条紧实的腹部、匀称起伏的胸肌。视线随着衣服布料的逐渐向上反而逐步向下移走去,年轻身体的每一寸都似乎蕴涵着野性,每一寸都如此鲜活有力。
这说明,老公从初中开始参与肌肉锻炼社团的卓有成效。
如果再多一分肌肉,比如牛蛙安上影山茂夫的头……男味略重!眼前的大学生已经从看起来很好吃变成看起来很危险的可怕男性人类,为此菊地绮良噔噔噔地向后退。
影山茂夫换好衣服后瞧见非要跟过来看自己换衣服的好色恶灵在往角落里缩。
他将她从角落里揪出来,关心道:“怎么了?”
菊地绮良哼哼唧唧地回话:“不准再锻炼了!只能锻炼一小点。”
影山茂夫视若罔闻,转身走向房间门口。
“我害怕那样。”她委委屈屈地解释原因。
他才停下来说:“我不会伤害你。”
“哦。”
她连忙跟上。
门把轻轻拧开,房门往里拉去,昏昏沉沉的房间被光亮的外界倏地照耀。
“路人来了啊,今天我们排班在了一起呢,今天也请多关照。”
影山茂夫听声望向说话的人,微笑道:“小蕾。”
身后的恶灵立刻扒住他的肩膀向前方看去——高岭蕾。
该怎样形容她呢?明亮、璀璨、夺目还是熠熠生辉?她单是站在那里,就让人分不清光是为她而存在,还是她的存在成就了光。
不仅是美丽。
蔫头耷脑的恶灵趴在影山茂夫后背当个身后灵。
被鬼搂着脖子吊背后的人没有过多反应,他早已习惯被恶灵群体当成休息的地盘,比如以前的小酒窝就喜欢搭乘头顶和肩头,多一个后背位置不出奇,而且她的重量极轻。
“欢迎光临,两位客人对吧,请走这边。”
“十三号桌要三杯生啤和一杯乌龙茶,一份薯条,毛豆,生拌牛肉,麻烦了。”
“路人去八号撤桌。”
居酒屋的所有人紧张忙碌着,影山茂夫虽然笨拙,却不算拖后腿——高岭蕾实在太出众,所有事情——棘手的客人、照顾慢一拍的同伴、突发事件,她都得心应手。
菊地绮良想只看照片是发现不了这些的,那比外貌还要耀眼的强大内在:做事认真,冷静,靠谱,机敏,利落和坚定的自我主见。
她思考自己是否能做到类似的程度。
“小蕾好棒,怪不得……”
影山茂夫发觉背后灵的喃喃自语,忙碌中抽空问:“怪不得?”
“没什么。”
“怎么了?”
他觉得这只恶灵比居酒屋打工内容还要难搞。
“我不说,你猜。”
影山茂夫只好猜测:“你不开心吗?”关键是为什么?
整个凋零的菊地绮良反问:“不允许吗?”
他不知道怎么说,当然可以不开心,但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样失落?
那边的店长唤影山茂夫赶快撤完桌去端酒端菜。
“好,马上!”
背后灵便从后背跳下,轻拍着他的手臂说:“你好好干哦,我去外面散心,待会来找你。”
说去散心的菊地绮良就在店外面蹲着,支撑下颌的手背挤出脸颊肉,眼神愣愣发直,看着来来往往的客人发呆。
并非毫不在意,也非竞争意识,心情古怪又微妙……
很像初中的晚上偷偷看漫画、小说,白天到学校却莫名其妙地维护起自己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尊严”,不去主动与人讨论这些,也不参与讨论的时候……学校里最受欢迎的女生在三五成群的大课间,姿态轻轻松松、随随意意地讲出某本漫画名字来,收获一大片:“哇,原来你也在看啊!”“那真的挺好看——”
她坐在位置上假装做作业,实质在偷听她们的讨论内容、余光偷瞄她们的畅快模样,最后,无法抑制地望着最中心的女孩发呆。
就是那样的心情。
菊地绮良记得那女孩的笑容很美。
不是嫉妒,也不是怎样,只是怅然……轻轻的、浅浅的忧郁。
居酒屋外默默蹲着的恶灵忽然站起来,她想:我很拧巴,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关系。
那个因为别扭情绪所以远离在人群之外的小女孩,被长大成人的自己拍拍头。对方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笑着,她便也笑起来。
“我不是她,没那样好,可我也没那么讨厌自己了。”
菊地绮良将自己的拧巴铺展开,变成一张巨大的人形,被终日倾轧与窒息的心灵舒展为同样庞然的尺寸,嵌进合辙的身体里。
起身后,菊地绮良没有回到影山茂夫打工的店内,而是以灵体的身份去了电车附近的漫画咖啡店,坐在没有客人的包间里翻看漫画。
房间狭窄得可怕,通风的窗口朝向室内走廊,空气显得异常糟糕,可她看得入迷。只在偶尔换个姿势,比如将一只胳膊弯曲,手肘支在地上,另一只手撑着头颅,双腿有时伸直,有时弯曲,这都不一定。看到兴奋时,还会噗嗤地乐起来,为漫画咖啡店带来女鬼的森森冷意。
直到菊地绮良从漫画中回神,走出包间,来到店外,才方觉时间迅速流走,远方晨曦破晓,天光大亮。
“欸……”
恶灵在清晨开启新一天的思考:该去哪找影山茂夫?大学生会住在家里吗?一般都是租房子住吧。可他家就在调味市,住家里省钱。但他换了个时薪高的兼职,住家里哪需要这样……
菊地绮良恍如商场里和大人走失的儿童,不知如何是好。
她抱着期待奇迹的心态,回到居酒屋的店门口。
远远地,靠墙站着一个年轻男人,双手插兜,身体轻微摆动着缓解困意。卫衣的灰白色彩似乎同秋日的晨雾融为一体,使他看起来同雾般朦朦胧胧,似真似幻。
他抬眸望向她,开口:“我怕你回来找不到我。”
声音穿透薄雾。
昨天傍晚,打工结束的影山茂夫虽面无表情却分外惆怅。
坐他对面的青年人一边吃着徒弟打包来的夜宵,一边问:“路人啊,找我有什么问题吗?”
灵类咨询所近几年发展起来,常驻副所长芹泽克也、秘书暗田留、大学生兼职员工乘四、一只免费劳动力恶灵,灵幻新隆为此租了个更宽阔的办公室,又因为支出租金变高,所以员工时薪没变。
影山茂夫平静地说:“问题跑掉了。”
问题本人一脸不高兴的说出去散散心,到现在也没回到他身边。
灵幻新隆轻笑:“那不是好事吗?你不吃肉吗?”
“不用,这是专门给师父带的。”
说完,他愣神起来。
前几天的影山茂夫总是被天空中折射来的反光晃到眼睛,仔细一看,是只无所事事飘荡天空的恶灵。
太阳的升起、降落像潮水涨退,而她就在这浮光跃金中睡着了。粼粼金发随风漫散,柔软得像水中波浪。
那头金丝像水间悬挂的鱼钩,诱惑他、勾住他,扯出深处的另一个自我。
两个自我同时对她好奇:你在想什么?
影山茂夫突兀出声道:“我不知道,心里很奇怪。”
“啊?咳咳。”灵幻新隆差点被牛肉滑到喉头而哽住。
他又想起恶灵所说的千万不能爱她之类的怪话,心里越发古怪起来,像被人丢进波涛汹涌的海里,被浪潮席卷、起伏、动弹不得。
这一点也不美好。
她如海浪一般快速退却。
夜晚与白昼的交界时分,他提前于睡梦中醒来,身体犹如被人操纵起床、刷牙、洗脸、套上衣服。
“阿茂,你现在去哪啊,还早得很。”被动静吵醒的妈妈睁着迷蒙的双眼,在卧室房间里问。
玄关处传来声音:“我去接人。”
然后是开关门声,影山妈妈对一向诡异得很的大儿子无言。
他来到昨晚打工店的门口安静等待,终于,走丢的鬼魂回到了这里。
影山茂夫便说:“我怕你回来找不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