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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桂香遗忆

    若问夜半清梦何物扰,情疏迹远只香留。

    望月湖对岸的桂花开了,细碎的金黄色花瓣,在日光的映射下宛若散落人间的星辰,定是从广寒宫上飘下来的。

    月宫赐桂子,奖赏善人家。福高桂树碧,寿高满树花。吴刚助善者,降灾奸诈滑。

    吴刚伐桂为酿天下第一美酒——桂花酒是否为真,她不知晓,桂子是否为天神赏赐人间,她亦不知晓。

    常在凡间走,不识天上仙。管它是从何而来,此刻有风吹过,整个人都是桂花香的,这香气浓郁不失温婉,芬芳而又不妖娆。

    浸在这低调清雅的香气中,此刻唯有她一人月下独赏,无人打扰,这便是此间最好的事了。

    江梧寻了一棵她最中意的桂花树,树下浅眠,只待天将泛白,众人乘舟而至,她永远都是第一个来的。

    “也不知道今年阿梧又在哪棵树下等着咱们呢。”竹月看着街上三三两两结伴去摘桂花的人们,边说边琢磨今年摘的桂花要做些什么。

    沈淮舟整理好日前采回来的草药,想起昨日回来时她屋子黑着,还纳闷怎么早早歇着了,结果竟是提前一晚就自个儿过去蹲守了,倒是很符合她的性格。

    “阿梧她每年都会如此吗?”

    老甄抱着一个大背篓从后院进来,刚巧听到沈淮舟问,便先答:“可不是,她说每年去的人都那么多,去晚了就遇不到好的桂花树了,所以每年桂花开时都会提前一天去,她也不指使旁人同她一起,自己在那树底下睡一宿,更深露重的,她倒也从没病过。”

    竹月整理食盒又补充道:“她虽是第一个到的,可她从不挑那种开得好开得密的,她说人生小满便已足,别人都笑她早到却不争先,她自己却是乐得自在。”

    世人皆醉她独醒,她果然是这般清醒洒脱,她就是她,替者,无也,沈淮舟这样想着。

    竹月一想到江梧不喜欢吃桂花糕,不免还有些苦恼,“阿梧倒是不挑食,什么都吃,偏就不喜桂花糕,她也说不上缘由,就是不爱吃,我做的她每次也只掰开吃一口,多了就不再吃了。”

    原来她不喜欢吃桂花糕,这倒是第一次知道。

    沈淮舟略一思忖,忆起了一位尤爱桂花糕的故人,也不知他们现下如何了。

    说到吃,竹月总有说不完的话,“我在桂花糕里还加了少许桂花蜜渍的果仁碎,花香伴果香,有一位夫人——”

    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老甄只得打断催促道:“好啦好啦,咱们快出发吧,别让阿梧等太久,不然她该饿坏了。”

    “淮舟,走走走,咱们竹月一说起吃就没个头,咱俩先走,甭管她。”老甄交给沈淮舟一个背篓,拉着他就往后门去,独独把竹月落在后面。

    “哎,甄叔,沈淮舟,你们等等我呀。”竹月提着食盒赶紧跟上他们。

    殊不知,他们心心念念的阿梧此刻睡得正香呢。

    望月湖畔,人未至,隔帘而望,似见桂影婆娑,桂花随风缓缓飘落至湖面,自成一道风景,那馥郁的花香,透过帷幔飘然而入,浓香萦绕,宛如置身一处漫山桂香的仙境之中。

    远远望去,沿岸散落的桂花在湖面上形成一道屏障,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耀眼的金色光芒,湖面上行渡的舟,如同一尾尾准备跨越龙门的鲤鱼,仿佛只要越过那道桂门,就能去到他们所向往的彼岸。

    沈淮舟他们的船刚靠岸,就看到江梧靠在一棵树下睡得正香,岸上已陆续上了不少人,人声嘈杂,但完全没有扰了她的好梦。

    江梧双手搭在膝盖,头靠着树,发顶和肩头落了几朵桂花,眉眼舒展,不被外事所扰,睡得极为安稳。

    老甄和竹月在她身旁轻手轻脚的准备着,谁也没忍心叫醒她,沈淮舟却故意从食盒里拿了一个包子在她眼前晃,想看看她会不会被香醒。

    起初,江梧并无反应,沈淮舟又将包子拿得离她近了几分,江梧的鼻子便不由自主地凑了上去,一下下地闻。似是感应到了是何物,嘴角微扬,咂巴着嘴,喃喃了一句:“是包子。”

    正当江梧准备伸手去抓,耳边传来三声清脆的铃响,一道宛若浮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江大夫,花神请你去吃肉包子啦。”

    嗯?花神请她吃肉包子?

    “花神在哪呢——”

    江梧咕哝着问了一句,意识渐渐从梦中脱离,双目微微睁开,一朵桂花从她眼前落下,沈淮舟的五官在她眼前渐渐清晰,她呼吸一滞,方才伸出的手也霎时停在半空。她唇角一挑,带着一点鼻音,“你就是那个要请我吃肉包子的花神吗?”

    沈淮舟把包子放到她手上,轻飘飘地答话:“不知江大夫应不应呢?”

    江梧耷拉着眼皮,淡定又缓慢地打了个哈欠,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拿着包子大大地咬了一口,“有何不敢,不过只有肉包子,就算你是花神也不行。”

    竹月在一旁插话,“江大夫您终于醒啦?这回可是睡得够久了,都得让人家拿着肉包子把你叫醒啦。”

    江梧三两口吃完了包子,沈淮舟顺势拉她起来,江梧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潇洒回道:“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老甄把帐布平铺在树下,递给沈淮舟一根杆子,戏谑道:“一天天的就你歪理多,赶紧收拾一下来干活了。”

    江梧到水边简单洗了把脸,沾着水的手抿了抿被风吹乱的头发,用木簪子把头发高高挽起,又简单吃了些竹月带来的吃食,便同竹月一起兜着帐布,等着摇落一场桂花雨。

    沈淮舟一手拿着竹竿,一手抓着树干,笑问:“准备好了吗?”

    几人相视一笑,“准备好了。”

    “要下桂花雨喽!”

    顷刻间,数不清的桂花纷纷落下,在每个人的身上都落满了,竹月高兴地说:“这雨可真香啊 !”

    沈淮舟手上的动作不停,看着不多会就已盛满的桂花,笑道:“桂花会给咱们带来好运的。”

    江梧捧起一簇桂花,放在鼻间嗅了嗅,转而望向沈淮舟,眉眼弯弯,“花神阁下可要说话算话啊。”

    竹月和老甄齐和:“是啊,花神可一定要给咱们带来好运啊。”

    能够遇上他们,是沈淮舟最大的运气,能为他们带来好运,也散尽了他最后的运气。

    众人满载而归,赏了一场桂花雨,还卷走了一身桂花香,也不知是谁说了句:“有这一身桂花香,十天半月都不用洗澡了。”

    竹月酿了桂花蜜,将新鲜的熟制果仁以桂花蜜浸渍,磨碎混入糯米粉中搅拌,制成桂花糕,甜而不腻,清香怡人。

    她的桂花糕,有一人每年都要来吃上一块,自打她出现起,年年不落。

    那是永安县令许珈的妻子,陈真。

    这日一早,江梧拿出今年新做好的玫瑰合香珠,桌上还放着一块桂花糕,在春声馆里等着陈真上门,每年这时的巳时一刻,她都会准时上门。

    今年她却有些不一样。

    她今日一袭烟绿色长裙,脸庞白皙,嘴唇柔软得宛若红缎子,那一双眸子洁净得仿佛初生,双颊泛着一抹绯红,衣袂飘飘,周身散发着淡雅的清香,步调款款,神态柔和,给人一种美好的感觉。

    可这一幕落在江梧的眼中,却觉她是那么孤独,只是一门之隔,却觉与她隔着千沟万壑。

    陈真与江梧相对而坐,陈真微笑着与她寒暄,“阿梧,一年不见,别来无恙。”

    “——夫人,别来无恙。”酝酿了半晌,那个许字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江梧将玫瑰合香珠交于她,并向她介绍,“这是我今年新做的内有玫瑰、沉香、檀香、洛神花、安息香、丁香、朱砂、楠木粘粉;有安神、舒压的功效,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那种香。”

    陈真接过合香珠,对江梧表示感谢后在鼻间轻嗅,摇了摇头。

    江梧有些沮丧,“今年也不是吗?没关系,那就争取明年能帮你找到吧。”

    陈真又笑着摇了摇头,“阿梧,你不必再帮我制香珠了,因为我不准备再找了。”

    江梧的心瞬间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她怔了好一会,又问:“那桂花糕呢?”

    陈真拿起那块桂花糕,小口小口地吃着,神色无恙。

    江梧想起她第一次看到桂花糕时,眼中闪着莫名的惊喜,尝过一块后,还问她:“以后,我能每年都来你这吃一块桂花糕吗?”

    当时她笑着说“好”。

    那时陈真吃过之后总会带着一脸满足,还满怀期待地等着下一年的桂花糕,可随着年岁增长,她脸上的那种满足感越来越少,直到此时。已经全然消失了。

    江梧意识到,那个爱吃桂花糕的陈真快要消失了。

    陈真用手帕擦了擦嘴边的碎屑,眼眸微动,眸中一如既往的洁净清透,宛如一个被操控的人偶。

    “桂花糕依然很好吃,只是我不爱吃了。”

    江梧的心彻底沉下,内心五味杂陈,纵然心中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好。”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陈真未多做停留,她离开后,江梧独坐在门前,望着陈真离开的方向出神,眼中染上一层散不尽的哀愁。

    竹月看着江梧落寞的背影,也为她感伤,竹月揽上她的肩,轻声问:“既然早知道有这一天,当初为什么不救她?”

    江梧没有回头,她倚靠在门边,轻叹一声,“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传闻有座寺庙供奉着一尊菩萨像,因为十分灵验,所以十里八乡的人都会专程赶来上香膜拜,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

    有一天,寺院的看门人对菩萨像说:“我真羡慕你,每日不发一言,就引得无数人前来礼拜。不像我,整日里风吹日晒才勉强温饱。”

    岂料,那尊菩萨像竟回应了他,“好啊,那我来看门,换你到佛台上来。但有一点你务必牢记,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能发一言。”

    看门人觉得菩萨的要求毫无困难,便爽快应下,与菩萨互换。

    最初,看门人按照事先的约定,每日静默不语,静听信众的心声,无论是什么样的人,无论他们的祈求是否合理,为了信守对菩萨的承诺,看门人始终忍着没说一句话。

    他想证明,当一个菩萨并没有那么难。

    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个富商,富商在叩拜之后忘记拿自己的钱袋直接离开了,他很想把富商叫回来,但他再次忍住了。

    紧接着又来了一个三餐没有着落的穷人,穷人向菩萨祈祷,可以助他渡过生活的难关。当他准备离开时,猛然发现了之前富商留下的钱袋,袋子里都是钱,穷人很高兴,觉得菩萨真的是有求必应,千恩万谢后离开了。

    看门人又想叫住穷人,但他再次忍住了。

    紧接着来了一个准备出海远行的年轻人,向菩萨祈求一路平安,当他准备离开时,发现自己丢了钱的富商冲了进来,抓着年轻人的衣领,不由分说逼着他还钱。

    年轻人解释自己没有偷钱,富商不信,抓着他作势要打,二人吵作一团。

    看门人终于忍不住开口讲话,向他们说明了缘由。得知真相后,富商急忙出门去找那个穷人,年轻人也匆匆出门,生怕自己赶不上那班出海的船。

    这时,真正的菩萨出现了,他指着坐在佛台上的看门人说:“你下来吧,你没有资格坐那个位置了。”

    看门人很诧异,“我只是把真相说出来主持公道,难道这也有错吗?”

    菩萨却说:“你错了。那个富商并不缺钱,他的那袋钱会用在赌//博和嫖//妓上,而对于那个穷人,却可以挽救他们一家老小的生计,而最可怜的是那个年轻人,假如富商一直纠缠他,耽误了出海时间,他尚可捡回一条命,因为那艘船,会因为飓风葬身大海。”

    ......

    “竹月,你知道吗?”

    江梧收回目光,垂首干搓了搓脸,声音很轻,“我明知她不是真正的陈真,我明明有能力治好她的失忆之症,可我不知她姓甚名谁,从前又过着怎样的生活,虽然我并不怕许大人会把我怎么样,但安知我以为的好,不是将她带进另一个深渊呢。”

    “那样的话,我不是救她,而是害她。”

    江梧说着不禁哽咽,“我能做的只是一块她喜欢的桂花糕,如今也不需要了。”

    “她不是陈真,可她,已经成为陈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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