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少棠隐隐觉得，此事定然与那东陵书院有关。

    再一想刚刚为了试探她问的那句“你去书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时她的反应，这猜想大抵也被证实。

    他手指暗暗在袖中轻轻捏着，眼神似是漫不经心瞥过秦疏的脸，落到对面的车壁上。

    车内顿时无人再言语。

    秦疏见沐少棠闭眼小憩，那说要一起去东陵书院的话竟也不似开玩笑，心里却是有些都担心。

    昨日，柳愈几番说要待她离开，为了让他安心，她便同他说自己在沐府一切安好，这事原本也没什么问题，可今日沐少棠与她一同去书院，若是再与柳愈遇见，依照沐少棠这脾气，难免不会出些岔子。

    许是怕什么便来什么，待马车停在东陵书院外时，正巧柳愈正与人从前院出来，两人徐徐行至正门，好巧不巧正撞见了秦疏从马车里下来那一幕。

    柳愈一愣，正想上前去打声招呼，却见秦疏身后紧跟着下来一陌生男子，他心下一怔，竟就那般停住了脚步。

    沐少棠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只觉远远有一道目光正看向这里，便也大方地迎了上去。

    待看清那人的样貌时，突然邪心一起，伸手将一旁秦疏往跟前一揽。秦疏一愣，正要脱身，却听沐少棠低低的声音传进耳中：“你再动一下，那约定可就做不得数了。”

    他的手掌顺势从她肩头滑下，牵住秦疏有些发凉的掌心，笑道：“看见什么了，怕成这样？”

    秦疏的身子是僵着的。

    从刚刚下了马车看到柳愈的那一刻，便一直僵着。

    她曾设想沐少棠今日会为难她，却没想竟是在这般情境下。

    “没……没有。”

    她硬着头皮解释，眼皮上抬时，正巧看到视线里出现两双布靴，随后，柳愈的声音便从前头传来：“这位想必就是夫人的夫君了？”

    秦疏略有些艰难地抬起头来，尴尬笑了笑：“柳先生。”

    柳愈颔首，视线轻轻扫过她身侧的沐少棠，笑道：“久闻沐府声名，这位想必就是沐府三少爷了？”

    秦疏在一旁暗自捏了一把汗。

    她余光四顾，却状似无意地去打量着沐少棠此刻的表情。

    沐少棠好似今日一直在笑。

    秦疏原以为，像沐少棠这样名声在外的人，定然是喜欢阴沉着一张脸，恨不得所有人都离他远一些。

    可从她进入沐府遇到他开始，好似除了那一日初遇沐少棠时她能看出他在生气，其他时候，她却总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好像情绪很坏，谁的面子都不肯给，既可以当着沐府众人给王夫人难堪，也可以莫名其妙就变了脸。

    可他又好似很好说话，会答应自己的请求，甚至还会对这个沐府人人都不喜欢的赵姨娘伸出援手。

    秦疏觉得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就像此刻，她猜不出沐少棠这笑，究竟是什么意思。

    “柳先生倒是好眼力。”沐少棠稍稍将人放开，笑道：“听闻昨日我夫人和大嫂在此险些吃了闭门羹，还是柳先生出面相助，想来今日，我得好生谢过一番，不知柳先生可有空闲，不如一会儿一起下山对饮几杯？”

    秦疏不由一怔。

    她没想沐少棠竟为昨日之事要谢柳愈，可昨日裴晚晴对她们在东陵书院的事并不曾细细提起，沐少棠又是如何知道的？

    一时惊讶，竟是连神情也忘了收敛，待回神时，才发觉沐少棠正转过头来看向自己，那眼里噙着些许笑意，让她飞快地收回了视线。

    心里的错愕还未平息下来，便听柳愈道：“东陵书院本就重礼仪，小松才来书院不懂待客之道，怠慢了两位夫人，身为书院的授课先生，实不该让两位夫人白跑一趟，因故才斗胆相留，请两位夫人喝了几杯清茶，这本是我们的失礼，在下哪还敢受谢？”

    “原是这样。”沐少棠拍了拍衣袖，故作遗憾道：“我看柳先生也是谦谦君子，定然也是注重礼仪之人，既然今日无缘一起饮酒，那便只能改天了。”

    他说罢，视线朝着缩在赵涟漪身侧的沐少篱看了一眼，招手道：“过来。”

    沐少篱看了看他，又仰着头看了眼赵涟漪，半晌才犹豫地走了过去。

    许是他动作太过怯懦，沐少棠眉头微蹙，待人快行至跟前时才一把将人往跟前一拉，沐少篱小小的身形一个踉跄，却又不敢有怨言，只能憋着泪转头去看赵涟漪所在的位置。

    沐少棠双手搭在沐少篱肩上，极具压迫感：“我家这弟弟以后可就要仰仗柳先生‘照顾’了。”

    语气发寒，只听得沐少篱浑身颤抖不止。

    柳愈一眼便看出这兄弟二人之间分古怪，他点点头，道：“昨日两位夫人离开后，我便将此事说与了院长听，院长怕今日再怠慢了各位，特让我与陆兄前来接应，没成想我们来的正是凑巧。”

    他道：“院长此刻正在前院里等着，不如各位先随陆兄去后院歇息片刻，待我带这位小公子先见过院长后再去后院详谈。”

    沐少棠懒懒地拍了拍衣袖，“何必这般麻烦？前院谈也是谈，后院谈也是谈，有些事情，还是一次说清了比较好。”

    他略有所思地看了柳愈一眼，笑道：“有劳柳先生引个路。”

    看他这架势，难不成是打算自己带沐少篱进去？

    这个想法才冒出头，果真便见沐少棠回头过来道：“夫人和赵姨娘便在此等候吧，我想东陵书院这般注重礼仪，定然也会好好招待你们。”

    柳愈听他话里别有深意，只淡然一笑，忙对一旁的人道：“陆兄，我带沐三公子去见过院长，还请你先带两位夫人去后院歇息片刻。”

    说罢又对沐少棠道：“沐三少爷，这边请。”

    沐少棠轻笑一声，一双大掌托着沐少篱发颤的后背，就这般随着柳愈离开。

    他一走，那剑拔弩张的气势才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秦疏转头看了一眼赵涟漪，见她眼睛紧紧盯着沐少棠离去的方向，料想她是在为沐少篱担心，不由叹道：“赵姨娘若是不放心，不如也跟过去看看。”

    赵涟漪匆匆收回视线，转头看她时眼里已是一贯的清冷，“三少奶奶说笑了，有三少爷在，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少篱很少离开我身边，一时有些舍不得罢了。”

    秦疏遥遥忘了一眼那个沐少棠边上的小小身影，不禁暗自沉默。

    赵涟漪沉默了一阵，突然问：“今日听三少奶奶说家中也有个弟弟，想必如今也到了求学的年纪吧？”

    秦疏恍然回过神，见赵涟漪正看着自己，不禁摇了摇头，道：“他比少篱要小上一岁，至于求学……”

    她叹道：“乡野之间的孩子，读书向来都比较晚。”

    当初柳愈八九岁才去的学堂，一来是家中贫苦，二来……那穷乡僻壤里，确实也没有教书先生愿意过去。

    如今看沐少篱来学堂求学，她也想到了柳鸢，若是以后能将柳鸢接来东陵，想必是能早些步入学堂，只是……

    赵涟漪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三少奶奶知道我为何执意要送少篱来书院么？”

    秦疏闻言看她，见她那般看着自己笑，忽地就想起了那日裴晚晴说过的话。

    虽然她不知道赵姨娘为何那日要那样做戏，可心里隐隐却觉得，她并不似裴晚晴说的那般心机。

    “我……”

    正琢磨着要开口，赵涟漪却是先她一步道：“我当初进沐府时，也和三少奶奶如今这般的年纪，那时我以为自己终于从地狱里挣脱出去，没想当我真正挣脱出来时，才发现自己竟是又落入另一个地狱。”

    “少篱年纪还小，性子单纯，他并不知道沐府里没人喜欢他，他甚至不知道为何自己不能出自己的院子，为何不能出去同别的小孩子一起玩。每每看到他蹲在墙根听外面的声音，我便无比后悔。如今我能为他争取的也只有这些了，三少奶奶现下许是不懂，或许等你将来有了自己的骨肉，兴许就明白了。”

    秦疏听她说完，不由轻叹一声，“赵姨娘所言，秦疏明白。”

    她想为自己的儿子争取机会，这是一个母亲的本能，就像她娘亲将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钱塞到她手心里一样。

    赵涟漪苦笑了一声，她转头看向秦疏，道：“听说这次三少奶奶为了帮我险些得罪老太太，此事终究是我之过，三少奶奶的大恩，我必然铭记在心，他日三少奶奶若有事相求，我定然全力相助。”

    秦疏还未从她先前那些话里回过神，听她言谢，顿时有些窘迫。这事，她本也是存着私心的，她哪里好意思受她这样的谢，忙回绝道：“赵姨娘言重了，这次之事……”

    “三少奶奶不必急着回绝。”赵涟漪轻轻一笑，道：“虽然三少奶奶与三少爷正是新婚，我这承诺也无足轻重，可在沐府里生活，以后……许是能用得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