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是烦闷的,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都有雨。
常清秋挤在早高峰的地铁车厢里,低头看脚下的泥泞。感冒了,鼻子堵得厉害,车厢里的那股冷气中混着各类早餐的味道,交织形成怪异的网包围着她,感冒对此丝毫不起作用。
到站,她随着匆忙的人群离开车厢,闷热才稍稍得到舒缓,扶梯一级一级往上挪,湿漉漉的黑伞还在往下滴水,她看着鞋上印着的泥印,说不清在烦什么。
时间已经很晚了。
到达医院,护工已经帮忙干完了她能做的所有小事。常清秋环顾一周,掏出自己的电脑坐到飘窗上。她又写起了故事,不时看下笔记本里的笔记。
能听见身后的雨声,打在叶子上,又跳进小水池里。咚咚声变成哒哒声,光线柔和,有专属的背景声,很适合睡觉。
常清秋看向病床,一个多月以来,他一直安静地睡着,享受独属于他的雨天。
一直写直到写累了,她就缩身窝在沈肆身边,抱住他小憩。
刚躺了一会儿,常清秋还未沉浸梦中,意识就被病房外的声音唤醒。
“清秋啊,介意我们进去吗?”
是沈敬之。
常清秋应声回答的同时翻身下床,把鞋穿好要去开门,想起什么,赶紧检查一遍沈肆的状况。
上次帮他刮胡子没控制好力度,下巴多了一道小口子,倒多了一些活力,不过更重要的不是这个。
常清秋心虚地把沈肆的手塞进被子里。
“姐姐!”
沈书琪搀扶着老爷子,老人看上去沧桑不少,精神气远不如之前见到他的时候。沈书琪把老爷子扶了进去,常清秋这才看见一旁不做声不起眼的沈朗。
“您也进去和他说说话吧。”
常清秋对沈朗的态度一直都是客气的,毕竟他是沈肆的父亲,血缘隔不掉也切不断。但她更尊重沈肆的看法,因此面对沈朗就像是一个普通的长辈。
里边的人在说话,她就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待。
坐累了,就顺着走廊走到尽头的小阳台上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外面是一片霓虹,看着看着眼前就朦胧了。常清秋想起很久之前她也透过一个小窗看见过这层情景。
估量着时间差不多,常清秋正要回到病房,就看见沈家人除了沈书琪都在门口等她。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阿肆的情况,你应该最清楚不过。”沈敬之的背弯了,他顿了顿,声音有点哽咽,“你是你爸妈唯一的孩子,爷爷不希望你耽误自己一辈子……”
常清秋张口想要说些什么,音节卡在喉咙,最后只是垂下了头,盯着地板上的晃影。
只有一无所知的沈书琪还在离开时伸出手指和常清秋打暗号。
雨还在下,常清秋没有去医院。
成诗妍和赵家齐要结婚了。
主婚纱是成燕珍设计的,剩下的礼服则需要常清秋一起把关。
等待成诗妍换衣服的间隙,常清秋就一边逛一边看。
“您的身材很好,这款简约款婚纱很适合您!”店员热情推荐着婚纱,说话间已经取了两款在手上,常清秋本想拒绝,但耐不住一行人的热情推荐,于是选了最简约的那一款。
除了小时候给成燕珍当小模特,这是她第一次正式穿婚纱。
常清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久久不能凝神,这不是她想象中穿婚纱的背景,但转念一想,或许这也是个机会。
她看向工作人员:“能请你帮我拍张照吗?”
行人匆匆忙忙在雨中穿梭,其中就有一个常清秋。
头发还带着湿意,常清秋不在意身上的水珠,她打了盆温水,拿了毛巾沾湿之后熟练地给沈肆擦脸擦手。
“成诗妍和赵家齐要结婚了,他们说婚礼可能会晚一点举行,给你个伴郎的身份亲自参加。赵家齐给你也准备了一套伴郎服,你现在居然都要穿小两个码了,肌肉都没了,太虚了。我今天也试了一套婚纱,你想不想看?算了,还是等你娶我的时候再穿给你看,要有一点神秘感。”
“昨天爷爷来了,他的意思就是叫我找一个更好的,我也想,可惜周围暂时没有比你更好的了。那就还是你吧,欸,你什么时候醒来娶我?”
揶揄的语气,常清秋握着沈肆的手给他擦手臂,感受到掌心不太明显的触摸,她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
几秒之后,她忽地低下头,肩膀耸动着,抬头时却是在笑。
沈肆盯着她,表情至始至终都是淡淡的,“你是谁?”
“我啊?我是你的妻子。”
“骗人,我还没有向你求婚,”
对方是什么状态,两人皆是心知肚明。
常清秋知道他是清醒的,是因为他的每一个小习惯她都记得,眼神更骗不了人。
“你睡了好久。”
就像是在讲述一个睡前故事,常清秋嘴角始终带着笑容。
沈肆努力抬起手,一个简单的举动就击垮了她看似坚固的伪装。怀里的感觉充实了,有带着她温度的液体流到脖颈,沁入他的心脏。
“梦见你了。”
沈肆做了一个反方向的梦。
车子翻滚停落的时候,沈肆眼前出现了一道白光,吸着他的灵魂在时空中倒流。
没有来得及回复的消息,像是被对方撤回一般一条条消失。时间飞速倒转,他与她之间
拥抱的距离被拉开,在一起那一天流下的泪飞速倒流,他们又回到了客气的状态。甚至一天比一天冷漠,而她更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消失不见。
他去寻找,想方设法找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独自一人在不同的城市穿梭,试图找到关于她的任何痕迹。
然而越是努力,她的气息就越弱,
万幸,她在高中的时候回来了。
两人的关系很亲近,有时他会故意骑着自行车跟在她坐的那班公交车旁,装作不经意经过,在人群寻找到她的眼神之后加快步伐,只为了不让她发现唇边的笑。
或者是看见她落选十佳歌手还被人奚落时脸上的落寞,接着拉着每个认识的人问怎么了。
是重逢的那一天,他明明是趴在桌上的,耳朵却一直关注着她说的每一个字,吐出的每一个音节。
他没有表达自己的情绪,她也离开了。
原本是记忆深处的一个身影,却因为爱而感到心痛。
沈肆一个人走了很久,又在十岁那年见到了妈妈。
殷红的血液从女人身下汩汩流出,又顺着流出的方向缓缓流回女人体内。车轮底下的蛋糕回到了女人手里,她站在马路对面朝沈肆招手,看得出蛋糕的精致,上面还有他喜欢的卡通人物。
下一秒,她就被车掀翻在地。
沈肆顾不上喜欢的蛋糕了,他泣不成声地跟在妈妈身边,听见她弥留之际对他说:“怎么办?世界上又少一个人爱我的孩子。”
那个挺着大肚子出现在沈肆和妈妈面前的时候,就注定未来的日子他会一直憎恨沈朗。
出事的那一天,妈妈带他去公司找沈朗办离婚手续。
两人一直在争抚养权,妈妈说,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把沈肆一起带走。
为了安抚沈肆的情绪,不让他看见父母之间的苟且,她这才提出要给沈肆买蛋糕。
沈肆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向温和的妈妈会情绪崩溃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会不喜欢妈妈,他更不想要那个陌生阿姨肚子里的弟弟妹妹。
好在妈妈又回来了。
他没再跟妈妈撒娇说不想学钢琴了,而是一遍又一遍重复动作,努力记住每一根手指的舞步。
他贪恋妈妈的存在,感受属于妈妈的气息。
钟摆动得越来越快,转眼间沈肆已经变成了小小一只的小孩。
早上闹着不要起床去幼儿园,妈妈哄着给他穿好衣服。他脸上的表情臭臭的,撅着嘴能挂个拖油瓶。
“那你答应我要第一个来接我。”
下午放学,妈妈果然是第一个来的。只不过是并列第一。
和他一起被家长接走的是个扎着小辫子的小女孩,她已经在老师的帮助下换好了芭蕾服。噘嘴的表情像极了早上闹脾气的沈肆。
她长得很漂亮,像个洋娃娃。沈肆见过哥哥姐姐们玩的玩具,觉得哪些都丑死了,只有她才能叫做娃娃。
妈妈也在看她。
沈肆拉拉她的胳膊,问:“妈妈你怎么老是看着她?”
妈妈唇边勾起和善的笑,在沈肆疑惑的眼神下越看越开怀,“她很漂亮对不对?那以后就要好好保护她。还有呢,就是她一定有很多漂亮的舞蹈服,你帮妈妈看看好不好?”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又问妈妈这件事。妈妈好像见到了什么人,笑着告诉他:“因为她长得很像妈妈认识的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
沈肆没来得及问,他听着妈妈的歌谣,眼皮越来越重,重到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就这么睡下去吧,以后就能看见妈妈了。
然而他更想听妈妈的话,好好保护那个洋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