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紫色的夜幕里，半轮弦月挂在天边，将天空照得亮堂，几点疏星斑驳，看不到一缕云。
皎洁的月光倾泻下来，将京城里高官侯爵们府邸的轮廓勾勒得尤为清晰，层层叠叠。
时至初秋，夜里有了凉意，隐隐的雾气萦绕在那些宅邸周围，在月光下隐隐飘动，倒显出了几分静谧。
忽然，屋顶上的黑瓦发出细微的撞击声，只见一道黑色的身影从一户宅邸里飞身而去，快速掠过层层的屋脊，直往京城的街市而去。
此时京城最热闹的地方，非秦楼楚馆莫属，那里灯火通明，丝竹悠扬，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地飘荡而出。
那黑影落在京城最大的青楼——寻芳苑的屋顶，环视一圈，目光定格在了花园里临水而建的二层小楼上，沿着月光点缀出的幽深小径，飞身而下，快步逼近。
一路来到楼下，苏凝安抬头，看到楼上白色的窗纸上人影摇曳，是不是有娇俏声传出，那方凝重的脸才稍稍缓和，好在是赶上了。
深吸一口气，她快步上楼。
守在门口小厮打扮的少年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动向，不知来人是敌是友，便下意识握紧了挂在腰间的长剑，警惕地望着楼梯方向。
当一个着了黑衣，身材娇小，面色白皙，却长着两撇小胡须的男子从转角出现，少年眉头微皱，握着剑柄的手更是紧了几分。
苏凝安见到他倒是没什么意外，那是桓王楚怀瑾的近身侍卫——时亦，看到他，那楚怀瑾多半在此。
从怀里取出一块白色玉佩，苏凝安走到时亦面前，双手呈上，粗着声音道：“还请时侍卫进去通禀一声，就说将军府有事求见。”
那玉佩在这样好的月色下，通透中仿佛散出光来，显得尤为明亮。
时亦一垂眼，就看到了上面的“桓”字，面色不由一顿，接过后转身轻轻推门进去。
苏凝安看着门关上，站在廊上默默等候。
只是时亦进去不久，里面忽然安静下来，那紧闭的门缝里，似有冷意渗出来。
他大约是不愿见的吧？苏凝安心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心不由得一沉，要不是有非来不可的理由，她也觉得没有脸面，更是没有资格再见他。
想着，她转头看向小楼外，清冷的月光依旧，栏杆大概是新刷过漆，光洁平整，将月光反射而出，晃眼间还以为是覆上了雪。
夜风撩动了她的衣袍，也不知是不是今年的初秋偏冷，令她不由打了个寒噤。
那种冷，于她来说格外刺骨，就像是锐利的刀子，割开了她好不容易压下的记忆。
那个寒风瑟瑟的冬天，下着鹅毛般的大雪，整个世界都被裹上了一层纯净的白，似乎要将她这一缕肮脏都掩盖。
她以为，她会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死在侯府四面透风的柴房里，却不想还有活着离开的一天。
瞧着车厢里晃动的窗帘，依稀有光进来，她的眼底渐渐有了神采。
可还没等她闻到自由的香味，马车停下，她被人直接拖出去，扔在雪地里。
刺骨的冰冷从四面八方向袭来，她望着昏暗的天空，笑容惨淡下去。
陆离怎么会放过她呢？
“苏凝安，没想到你还是这么有价值，本侯当日留你一命，算是赌对了。”
恶魔般的声音响起，苏凝安才注意到，在不远处，一个裹着银裘的男子闲庭信步地向她走来。
他的手里是出鞘的长剑，剑身倒映着雪，闪烁着森韩的光芒。
“苏凝安，说实话，本侯应该感谢你，所以决定留你一个全尸。看在你这么有价值的份上，本侯再大发慈悲的告诉你，其实你的父亲没有通敌，证据是伪造的。”
冰冷的话落，陆离已经来到苏凝安身边，手里的剑对准她的心房，毫不犹豫地刺下。
只听见“噗”的一声，剑洞穿了苏凝安的胸膛，丝毫没有停顿地抽离，连着鲜血一起带出来，落在雪地上，显得尤为刺眼。
苏凝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带进更深的记忆里。
彼时，陆离急着来找苏凝安，告诉她陛下在查三皇子谋反的证据，她的家人也牵涉其中。
她不知如何是好，陆离便给她出主意，让她回家去找证据，如果她亲自揭发，那根据云国历律，她可免责。
且陆离还向她承诺，只要她能找到证据，那就说是将军府主动自首，到时他再凭借朝中力量，为她家人争取活命。
她就那样信了，带着证据回来，家人锒铛入狱，最终死在漂泊大雨的断头台上。
那天，她被陆离带到监斩台，她看着他们的头颅滚落，鲜血顺着雨水落下，染红了整个监斩台。
她只觉整个人都被抽走了空气，倒在地上，面色苍白，晕厥过去。
她曾经不止一遍地质问陆离为什么不救他们，明明他答应了的，可陆离只用“无能为力”四个字就打发了她。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算计！她早该想到的！为什么一切都有行迹，她就是看不透！
这一刻，排山倒海的恨意淹没了苏凝安，她拼了命得想要起身，她要手刃陆离为家人报仇！
可不论她怎么咬紧牙关努力，那具残破的身躯早就被废了武功，只微微挪动了寸许，连身都翻不了。
她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陆离的身影隐没在大雪之中，死死地咬着那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下去的唇，悔恨的眼泪不住落下。
报不了仇，到了地下，她怎么面对她的父母兄长……为什么，为什么陆离要这般残忍的对她？
弥留之际，她看到雪中一匹枣红马儿飞奔而来，她看不清来人的样貌，应该是来接她的吧，她想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天太冷，她太累，已经支撑不住了。
马儿停在离苏凝安三米的地方，来人翻身而下，冲她跑去，半跪在她身侧，掸落她身上的雪，一把将她撩起，小心翼翼将其护在怀里，拿斗篷给她挡风。
“凝安，别睡！醒醒！我来带你走了！……”
楚怀瑾不断地呼唤，那修长的手掌轻轻拍着苏凝安那早已面目全非的脸。
一声一声，充满了焦急，却带着无限的深情。
那声音好熟悉，那怀抱好温暖，苏凝安的脑海里浮现出楚怀瑾那张俊美无暇的脸，还有他每每看到她时，那布满星辰的眼睛。
这辈子她最对不起的就是楚怀瑾，她对他百般利用，最后还为了赢得陆离的心，给他下毒。
明明他什么都知道，还笑着喝下。
如今临死，是他来接她了吗？他就没有怨过她吗？
这般想着，苏凝安只觉心口不住地疼。
不对，若是死了，怎么还会感觉得到痛？
这一刻，苏凝安的神经绷起，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面前那张担忧的脸，整颗心像是被什么给填满了，竟生出一丝暖意来。
太好了！他还活着！
或许这是她此生仅有的安慰了，如果能够重来，她一定不会再这般对他。
苏凝安感叹着，猛然明白过来，陆离说她还有价值的意思，颤抖着嘴唇，从喉咙里撕扯声来。
“快走……有埋伏……”
嗖，嗖，嗖……
和她的声音一起发出的，还有藏在树林里的暗箭。
每支箭都带有剧毒，直中楚怀瑾的后背，那沉重的入肉之声，每一下都叫苏凝安万念俱灰。
她努力地抬起头，几滴温热的液体落在她脸上，那是楚怀瑾嘴角渗出的血。
“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
如果不是为了带她走，楚怀瑾就不会出城，不会走进陆离的圈套。
陆离将她最后一点安慰都悉数抹灭！
她只觉得心脏要炸开似的，一股腥甜上涌，呕出一大口鲜血，跌在楚怀瑾的怀里，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楚怀瑾没有责怪，只是将她抱得更紧，苍白的脸上竟泛出满足的笑意。
“黄泉路上能不能等等我，下辈子，别再拒绝我了，好吗？”
“好……”
苏凝安嘴唇翕动，未能发出声音，臂弯滑落，再也没了知觉。
大约是上苍真的垂怜她吧。
这样的噩梦醒来，她回到了嫁给陆离的前一天。
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理清思绪，那一生的悲剧，都是源于她嫁进了侯府，如果她能悔婚，那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不论如何，她都要试一试，她前世欠下太多的债，今生要偿还给他们！
望着外头暗下来的天，苏凝安想到了楚怀瑾，那个她最亏欠的人，心口隐隐作痛，
如今她很清楚，她被陆离控于掌心，就是为了拿捏楚怀瑾，那如果她和楚怀瑾联手……她记得今夜，楚怀瑾会在寻芳苑遇刺，伤得极重，或许她可以试着改变今夜……
“主子请你进去。”
苏凝安的思绪被时亦拉回，她定了定神，向时亦道了谢，推门而入。
一踏进房间，沁人的香味携着暖意扑面而来，昏黄的烛光将门口的一排珠帘缀上了斑斓的色彩。
珠帘后面的男人被一群姑娘团团围着，有的给他捏腿，有的给他揉肩，还有的投怀送抱……
苏凝安还未见过窝在温柔乡里的楚怀瑾，可看到他那般完好地出现在眼前，她已经忽略了屋里所有的姑娘，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那慵懒的身影，泪水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忍了又忍，她才没有失态。
等她回神，就注意到屋里那方孔雀牡丹的屏风后面似乎有人，眸色微沉，看来他们已经部署好了。
但楚怀瑾没有理苏凝安的意思，甚至还亲了怀里的美人一口，仿佛是在告诉她：大爷没空！
无奈，苏凝安拱手行礼，用本来的声音说话。
“小的参见王爷。”
女人？！
楚怀瑾一顿，从睡榻上翘起，犀利的眸子飞向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