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乓乓乓,马车在雨中穿行,崔筠正想着鼓院也该到了,却忽然感到马车一顿,然后停下了。
“怎么了?”阿照掀帘,见外面仍是茫茫雨色,并看不到鼓院的影子,大声向车夫问道。
她见车夫早就骂骂咧咧的跳下马去,而马车正前方,躺着黑衣一人。雨下的大,以至于尺许的距离还是雾蒙蒙的,那人似躺在一个坑里,一动也不动,车夫本来心中有气,走近一看,却见躺着的只是一个年岁不大的男孩子,也忍不住住了口,试了一下鼻息,松了口气道:“还活着。”
“走吧!找个避雨的地方。”阿照在车上催道。
却听车夫惊奇出声,高声道:“姑娘,是前日那个小乞丐,还绑着绳子呢。”
崔筠想起来,三日前确实有个受辱的少年,惊问道:“他还在这里?”她似乎也有些动容,取出自己身侧一把油纸伞递给阿照:“这个给他,让马三将他放到就近避雨的地方。”
马三是他们家车夫的名字。马三听令,一把将少年拉出深坑,又将那把油纸伞撑开盖在他身上。
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马车兜兜转转又绕回了原处。原来马车行到登闻鼓院,雨却越发大起来,崔筠吩咐去找茶楼歇脚,谁知附近的茶楼因雨都早早关了,又不能走远,阿照想起鼓院门口一颗巨大的官槐,马车在低下避一避,也能撑住一时。
谁知她们再一回转,见方才相救的少年靠在树边,手里拿着那把油纸伞,却不撑开,任雨淋到他身上。马三心中不忍,一把将他拽到车辕上来。
至此,雨声将他们团团围住,马车疾驰到鼓院门口,一行四人静坐,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待到傍晚,雨势渐小,慢慢变做淅淅沥沥的,终于停下了,却起了风。崔筠知道,再等一刻,鼓院衙门就要关门了,秦京却一直没来,终于下了决心。
阿照一掀车帘,马三又一把将那少年拽下车去,等崔筠下了车,整理衣衫,她连平时出门用的帏帽都没戴,只是在眼上蒙了一圈白纱。
阿照想扶她往鼓院门口走,谁知她却循着方才少年落下的方向,向他走去。她眼疾之后,耳力甚好,况且那人摔的重,他落在哪里,她听的真切。
她走到那少年身边,蹲下去,从袖口摸出一把镂金竹纹匕首,对那少年道:“我救不了你,这个给你,你救你自己。”
这把匕首是她为自己准备的,但是在去击鼓之前,也不知道怎的,或许她早就预感了她的失败,她想要把这把匕首给别人,看看是否有人,能拯救他自己。
她将匕首塞在他手里,然后右手握住了他的手,左手捏住他胸口的一道绳索,手起刀落,少年身上一松,那处绳索已经被割断了。到底是看不见,她手上渗出了血,她却也不在意,一转身,往那面红色的大鼓走去。
“咚!咚!咚!”三声巨响。
“民女崔筠有冤情申诉,求见皇帝陛下!”
“民女崔筠有冤情申诉,求见皇帝陛下!”
“民女崔筠有冤情申诉,求见皇帝陛下!”
天空中起了一道惊雷,又要变天了。
登闻鼓院接受文武百官以及普通民众的进状,
去鼓院击鼓,本来不是难事,此事难就难在:皇帝亲口谕旨赐死张小五,她此时选择击鼓向皇帝申诉冤情,这岂不是说皇帝误判,是皇帝的错!没人会做这样的事!
秦京遥遥听到鼓声时就知道他来晚了,此时三声鼓点已落,他稍一思忖,吩咐道:“掉头,进宫。”
崔筠却已经进了鼓院,司谏官闻中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你是何人,有何冤情要见陛下?”
崔筠答道:“小女礼部尚书崔松陵之女崔筠,要面见圣上,为我师傅张小五伸冤!”
闻中沉吟片刻,皱起了眉头,他当然知道张小五一案,皇帝大发雷霆,谁也不敢多说一句,但这个小女孩竟敢为此击鼓,他一时分不清她是在玩闹还是认真的。他绕着崔筠走了两步,冷不丁的问道:“谁让你来的?”
崔筠摇摇头,道:“无人。”
闻中沉默了。
若是她击鼓之前,他必然诚恳劝说她几句:“回去吧,人都死了,何必呢!”但现在,她击了鼓,就算她是无知玩闹,他也要上交诉状,那是他的职责,再无其他选择,便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宫一趟。”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交代一句:“我回来之前,谁问你什么,都不要说话。”
鼓院为崔筠寻了一间小室,又特许阿照进来照顾她。
两人在那里直等到深夜也不听音讯,阿照着急道:“姑娘,他们把我们囚在这里算怎么回事?您说,闻大人会不会把张师傅的事说给皇上听?”
崔筠反问道:“你觉得皇上知道此事会怎样?”
阿照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张师傅是好人,就不该被这样对待。”
崔筠一笑:“是吗,你倒挺有道理的。”
阿照也憨憨一笑,“是啊,家里的老人常常这样说,我也记住了几句,这不对吗?”
崔筠点点头,心里有些宽慰。只是这样再等下去还是心慌,冷不丁想起那句:筠姑娘,若是有机会,把我们带回旧都去吧!莫名冷静下来。
等吧。
阿照渐渐有了睡意,只有崔筠还在强撑,她估摸着天已经黑了,听到鸟雀被惊飞,然后便是一阵脚步“踏踏踏”的响,有人进来了。
是闻中。
他虽看着疲惫,却一脸喜色,进屋也不说话,先喝了一口茶,崔筠早就清醒过来,直直盯着他的方向,大气也不敢出。
闻中见她这样,笑道:“到底还是小,沉不住气。你坐下,坐下,不要着急。”
崔筠微微皱眉,还是一动不动看着他,闻中才笑道:“姑娘你别急,好消息?”
“陛下愿意见我?”崔筠急问。
闻中轻咳一声道:“这哪是什么好消息,你以为见了陛下就有好结果?我告诉你,这是大家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你年纪又小,暗中帮扶你,若是换了别人,早就下刑部大狱了。”
崔筠虽听出他是真心为她高兴,却也不想听他啰嗦下去,直接问道:“到底怎么说?”
闻中终于不再跟她绕弯子,道:“不知谁向陛下进的言,说你年幼无知,又无父母管教,击鼓玩耍,虽有藐视皇权之嫌,但念在你还年幼,罚你去瓢泉幽居三年,三日后出发。”
崔筠听到这里,一时说不上什么滋味,是惊喜吗,她并没有见到皇帝,向皇帝伸冤陈情的目的,一点都没达成,说失望吧,倒也没有,这个结果确实比她预想的结果好的多,她准备的那把刀不就是给自己用的吗,都用不上了。
只是,她费尽心血、心意赤诚要的讨回公道,被大人们的一句话便当作儿戏,她是儿戏吗,她师傅的生命和名声是儿戏吗?那是她豁出生命,拼着连累她父亲都要去争取的清白,但这一句话,把她救她师傅的路都断掉了,多么可笑啊!
她在他们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她出鼓院大门的时候,觉得身上一丝力气也无,像断了线的风筝,漂在水上的浮木,是让婢女阿照牵着的木偶。
她似乎漂浮到门口,恍惚中听到有人叫她。
是秦京,他终于出现了,在三日之后。
崔筠觉得已经没有意义了,示意阿照走向马车,秦京向前一步,歉声道:“我没及时赶过来,是伯父的错。”
崔筠冷声道:“所以伯父您便救了我一命,那我谢谢伯父了。”
秦京听出她声音里的嘲讽,也不生气,道:“朝中局势复杂,这事轻易不能出口,我本想寻个两全之法...”实际上,是秦京没想到她真敢击鼓,若她击鼓,他也想好了解决之法,她所求之事,根本没法开口与皇帝说,但这些都不能告诉她。
崔筠不应声,她猜不透他说的哪些真哪些假,他这样一个有威望的长者,明明看起来热心助她,事情却还是到了这一步。
她语气缓和下来道:“我没有责怪伯父的意思,这个结果,或许是天命如此,只是我终究放不下师傅的尸身。”
“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秦相开口,他又一次说了这句话,连自己都觉得可笑,但还是继续说下去,“三日之后,你出京,我救你师傅,必让她好好安葬,只是你不可再申诉告状。”
崔筠此时再也忍不住,两行泪从她面上流过,濡湿了眼纱,只是此时深夜,正好无人看到。委屈、愤恨一齐涌上心头,她终于哭了出来。秦京走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好孩子,你虽然还年幼,却已经体会到许多委屈,也该明白天不由人的道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家里还有叔母和哥哥,你父亲远在千里之外,你要为他们想想。”
崔筠点头,道:“师傅生前有言,要将遗体火化了用陶罐装着,请伯父将师傅的骨灰送去我幽居之地。”她忽然附身,郑重跪下,朝秦京拜了三拜。然后站起,转头离开。
“好。”秦京点头应下。
崔筠安慰自己道:“以我三年的自由,换得师傅死后安身,也值得的。”
三日之后,晨曦薄雾之中,两辆马车从崔府后门驶出。
“瓢泉山庄原是皇家庄园,地如其名,一山一泉相依。山曰瓢山,泉曰瓢泉,中间有一陶然亭,我们的住所就在山顶,听说那里风景秀丽,很是宜人,一到秋天,就有数不尽的果子吃,这个庄子还是老爷擢升时皇帝赐下的...”阿照怕崔筠无聊,喋喋不休的将她知道的消息和盘托出。
马车行的不快,等出了崔府所在的录事巷,悠悠而行的马车缓缓停下。
“怎么了?”阿照掀开帘子问道,就看见马车前面站了一人,堪堪堵住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