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起雪的时候,方知远等人正驱车前往林簌的老家。
林建国也在车上。
时间回到几小时前。
林建国接到吴佳荟电话的时候,正在外头跑车。
“你个死婆娘到底在说什么啊?我都说了她没来找我,她怎么可能来找我嘛?你自己女儿还不清楚!”
电话那头吴佳荟怒不可遏,林建国索性挂了电话拉黑,没几分钟,吴佳荟又用其他号码打过来了。
电话一直打进来,他接不到单,也听不了导航。
无奈之下,林建国只能提前下班,打算跟这个女人当面理论一番。
他气冲冲到了吴佳荟所说的那家店,看到她身边坐着的几个人之后,当即后悔,转身就想走,然而为时已晚,所有人都已经看到了他。
夏桃自从知道了林簌小时候发生过的那些事之后,就对这个林建国没什么好印象,一看见他进来,立马冷哼一声,冲那边扬了扬下巴,示意坐在对面的方知远和苏河。
“他来了。”
吴佳荟就坐在她身边,跟她一样,对林建国没什么好脸色。
林建国犹犹豫豫不想坐下,苏河直接起身按着他肩膀坐下:“放心吧,今天不是来抓你的,我们就是有点事想问你。”
“哦好,那你、你们问吧。”
吴佳荟先一步开了口:“你说,你把她带到哪儿去了?”
“我?”林建国一听这话就来气,“还要跟你说多少遍啊,我没带她走。”
“我就是……”
“就是什么?”苏河问。
林建国现在后悔的事又多了一件。
“我就是去送点东西而已,我真的什么也没做。”
这话他倒是没撒谎,林簌失踪那天,他和吴佳荟先后去过医院,两人都只是送点东西就走了,都没进去探视。
林建国小声嘀咕:“要是知道会出这种事,我就不去了,都怪我家那死婆娘非得叫我去,说什么弥补一下,长那么大,也没见她给我递过一分钱呢,还弥补……”
夏桃一拍桌子,怒道:“她可是你女儿!”
林建国吓得一哆嗦,连忙找补:“我、我就这么一说,没别的意思。”
夏桃想到最初见到林簌,想到她那半张红肿的脸,狠狠的剜了林建国一眼。
方知远轻叩两下桌面:“你们毕竟是她亲生父母,好好想想,除了这里,她最有可能去什么地方?”
林建国嘀咕:“我上哪儿知道去……”
他突然愣住,想到一件重要的事。
新闻上都说那些人是死在山上的,他脑海中最先想到的山,就是老家那座,这几年搞开发,那附近都没什么人住了。
随即他又想到了通缉告示上那个杀人犯的脸。
“几位警官,我之前不是跟你们说,我见过他嘛!当时给我钱,让我去投钱搞开发的那个人,就是他呀!”
这件事,方知远他们都知道,只是没把这事和林簌被绑架的事联想到一起。
现在突然听到林建国提起这事,三人面面相觑,似乎都想到了一块。
夏桃打开车窗,窗外的雪开始大了。
苏河也转头看向窗外,手边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显示的画面,停留在地图实时导航界面,他们快速接近的那个位置,正是林簌和陈十三所在的位置。
“方队,情况已经都跟那边的人说了,他们正在派人展开地毯式搜索。”
驾驶座上,方知远没说话,慢慢踩下油门。
一踩到底。
苏河没再说话,夏桃也关上了车窗,只有林建国紧紧捂住嘴,一副要吐出来的样子。
与此同时,积雪的深山,一顶黑色棒球帽掉在雪地里。
旁边被雪遮挡的是鲜红的血滴,血迹一路蜿蜒。
陈十三捂着手臂上的伤口,往后慢慢退开。
“我知道你想杀了我。”
他抬头,迎上她目光,露出苦笑。
林簌双眼泛红,脸上带着泪痕,手里攥着那把刀。
那把陈十三亲手交给她的刀。
她伤了他。
他没躲。
林簌笑出声来,紧随其后:“你知道就好。”
她的声音有些抖,但却一如既往的冷淡。
他说:“但现在还不到时间。”
林簌往前一步:“什么时间?”
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不,应该说是从头到尾都没懂过。
陈十三皱眉,慢慢摇头,却没回答。
他往后继续退,脚下突然打滑,差一点往后栽倒。
在他身后是高达数米的悬崖,下面到处都是盘根错节的树杈,加上下雪到处都滑,他只要掉下去,就是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但他只是身体摇晃了几下,很快稳住了身形。
刚才那一刀她用了全力,如果不是被他抬手挡了一下,那一刀,原本是朝着他心口去的。
林簌又问了一遍:“陈十三,什么时间?你说啊!”
她又往前好几步,可陈十三站在原地不动,在她扬起刀扑过来的一瞬间上前一步,两手紧紧攥住了刀刃。
霎时,掌心鲜血淋漓。
鲜红的血滴落一地,两人之间的呼吸急促,林簌奋力挣扎,又踢又踹,陈十三似乎打定主意不松手,眉头拧成了疙瘩。
“你放手!”
林簌撕心裂肺的叫声钻进他耳中。
陈十三顺势将人往自己怀里一带,林簌这才松了手,惯性扑进了对方怀里,他满手鲜血,一手抱住她,一手扶住旁边的树干,稳住两人的重量。
“我会放手的,但不是现在。”陈十三低着头,在她耳边轻声说。
林簌突然改变主意,一把抱住他的后背,想要将人推下悬崖。
陈十三立刻看出了她的打算,抱着她往旁边地上一倒,两人顿时滚作一团。
雪天的地面是脆的,两人在厚厚的积雪里翻滚了好几圈,然而停下。
林簌感觉后脑勺的位置传来凉意,猛地抬起头,这才发现那是陈十三的手掌垫在下头。
都这种时候了,他竟然还护着她。
余光中,林簌注意到那把刀掉在了他们刚才滚下来的位置,距离不远。
但陈十三刚才说的话让她犹豫了。
意识到自己的犹豫,让她整个人从内而外冷到了极点。
“陈十三,你不是说,你爱我吗?”
两人距离很近,她感觉身下垫着的手微微用力,将她扶了起来,随即抽回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陈十三脸上沾了几滴血渍,那多半是刚才滚下来的时候,被雪里的碎石子划的。
他显然听见了林簌说的话,嘴唇嗫嚅,声音极轻:“是,我爱你。”
林簌用余光估算自己与那把刀的距离,面无表情继续说道;“你说因为你爱我,所以我杀了你也没关系,还算话吗?”
陈十三黯然失笑,轻声回答:“算。”
“那你说的,不到时间,不是现在,什么意思?”
陈十三弯起唇角,没受伤的那只手重新按住了仍在出血的伤处。
他又不说话了,林簌更好奇了。
就在她觉得不会再问出什么的时候,陈十三突然先她一步扑过去,抢走了那把刀。
林簌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结了。
他拿到了刀,那就意味着她再没有机会了。
她慢慢往后倒退,趁对方还未出手之前转身就跑,然而树下的盒子被她一脚踢翻,她顿时重摔在地,慌乱中去捡盒子以及掉落的东西。
还有那封信。
不能见水的,见水就湿了,字迹沾了水会晕开,她只看了一遍,还没完全记住信的内容。
那可是童梦留给她的最后遗物啊。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两手颤抖的将东西放回盒子,然后紧紧抱在怀里站起身。
身后站着陈十三,冰冷的刀尖抵着她的后腰。
“别动。”他低声道。
林簌没动,眼泪止不住落下。
她不是为自己要死了才哭,而是为自己竟然有过那么一刻相信而哭。
陈十三犯下了七桩凶案,杀了七个人,她竟然会信一个连环杀人犯说的话。
“陈十三,”她极力稳住声音里的哽咽,她背对着他,“你真可悲。”
“是吗?”刀近了一寸。
她觉得有点刺痛。
也许是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临了临了反倒是突然不怕了。
她脚步一动,陈十三加重了声音,刃尖发颤:“我叫你别动!”
林簌笑了,转过身去,同他面对面,目光直视,语气冰冷:“有种,你现在就动手。”
陈十三握着那把刀,身体分明没动,但她就是感觉转过身来的那一瞬,他像是退了半步。
她垂眸,看着抵在腹部的带血刀刃。
“还等什么,动手啊。”
林簌抬起头,眼神毫无畏惧:“怎么,舍不得?”
她突然攥住他的手:“别装什么痴情种了!你只是个杀人犯而已。”
就在这时,山下传来了警笛声。
那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之所以现在才被他们听见,或许是因为刚才雪太大,风太响。
又或许,是他们根本没想到警察会这么快找过来。
噗嗤。
一股凉意钻进腹中。
像条小蛇,搅乱她的五脏六腑,疼痛迅速蔓延开来。
滴答。
滴答滴答。
鲜血滴落在雪地里,飞快绽放出无数朵娇艳欲滴的红花。
陈十三借着这股力道把她往后推,她有些站不稳,他及时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她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她想问,但没力气说话。
她感觉后背有棵树,树干撑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抖着手按住伤口,另一只手抱着的盒子掉落在地,那封信又掉了出来,恰好掉进她脚下的一小滩血泊里。
陈十三上前一步抱住了她,偏着头,嘴唇贴近她耳边。
“到时间了,”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在叹气,“就是现在。”
说完,他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脖子,又道一声:“我爱你。”
那是林簌听过最温柔的语气。
又是噗嗤一声,她倒吸一口凉气,是陈十三猛然拔刀,血喷涌而出的动静。
也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她突然站不住了,陈十三就着抱她的姿势和她一起往下滑。
她背靠着树坐下,陈十三跪在她面前,动作极其轻缓地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流连许久才挪开。
然而就在他将要起身离开的瞬间,林簌突然叫了声陈十三,他低下头,发觉自己的手指被她紧紧攥住。
陈十三眼眶泛红,像是强忍着没哭:“嗯。”
林簌半睁着眼睛,如同他们接吻的时候一样坦然。
他等了一会儿,听见她气若游丝的声音:“陈十三,去自首吧。”
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从今往后,我们互不相欠。
所以,你去自首吧,用你的余生来赎罪,替你自己换一个干干净净的来生。
陈十三怔愣,伸手抚过林簌的侧脸,替她拭去刚才那一滴眼泪。
他轻轻答了声好,那他就去。
说完,便起身跑向远处,踩着不断接近的警笛声跑远。
林簌坐在树下,血流一地,感觉世间只剩下她的呼吸声。
她就这么看着那道背影跑远,直到看不见了,她才缓缓闭眼。
警察发现她的时候,她的身上落了一层雪,嘴角带着淡淡微笑,手里紧攥着一个草莓发卡。
发卡上的血已经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