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篇章标题出自《金缕曲·赠梁汾》清·纳兰性德
正文
人间的年节会持续长达一个月的时间。
而在年初一的大早上，连欶正在饮源殿吃着素饺子时，就看到门外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往主峰方向去。
含泪吞下最后一个饺子，连欶看着空荡荡的食堂，怪道：“怎么今日有什么活动吗？”
为什么大家连早膳都不吃，就开始在路上活动。
和她同样，不知道人间有大年初一拜会长辈的传统的裴胄，只是沉默不语。
两人并肩走出浮幕宫，正好碰到走在队列最后面的第五峰弟子。
拦住心事重重的朱华希，连欶凑上去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摆摆无力的手，朱华希看了眼长到没有尽头的上山路，心力交瘁道：“看见这条路了吗，先去主峰，下来再接着去第一峰，第二峰，第三峰，第四峰，第五峰，每位长老都要一一拜会。”否则就要视为大不敬。
任谁起这么早就要爬六座山都会是这个鬼样子，凌烟也不例外。
“你倒好，谁的弟子也不是，自然不用跪拜。”
连欶没感觉到凌烟是在故意针对自己，还笑着回道：“好像也是。”
所以她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干脆拉着裴胄回了清漳小馆。
走在路上，连欶想起饮源殿大婶告诉自己的，过年的意义，就是要跟亲人团聚。
还说她最心疼连欶他们这帮孩子，逢年过节都不能回家省亲。
然后连欶就一脸无辜地对大婶说，你要是心疼我们，就在饭里多放点油。
不出意料，连欶又被饮源殿的众人给合力赶了出来。
想来也是，一年只有一次的节日，怎么也得回家看看，但是。
连欶一路上不断地偷看目不斜视的裴胄，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直到回了清漳小馆，裴胄才开口说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他又没有消她的音。
像小蜜蜂般搓搓手，连欶不怀好意道：“正值年节，你为何不回家啊，是不是被家人赶出来了。”
就知道连欶憋不出来什么好话，裴胄索性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手臂支在圆石桌上，“我那边，从不过年。”
别说年节，就连人间的中秋清明也没有越过眉山山脉传到匽都。
这种需要物质承载的节日，他们匽都根本消受不起。
连欶一想自己那边也不过这些乱七八糟的节日，这样一看，她跟裴胄倒更像是一类人。
不过裴胄没见识过更好，正好给了连欶缠着他的理由，“裴胄，你想不想看看人间的新年。”那种人声鼎沸，共饮达旦的景象，连欶光想想都坐不住。
把快要贴到自己面前的连欶用手推开，裴胄现在十分不适应连欶的靠近。
以往他不觉得男女接触有什么不妥，但自从自己的心思歪了后，他就无法做到对连欶的触碰心如止水。
相对而坐的男女共同沐浴着照在大地上的第一缕阳光，这是他们相识的完整一年的第一天，也是他们一起迎来了新一年的太阳。
对于连欶心里的小九九，裴胄是看的透透的，“只怕是你自己想看吧。”他对任何热闹都不感兴趣，如果不是因为连欶在人间，他怕是来都不会来。
被戳穿的连欶小脸一红，映衬着她今日的红衣，就像冬日即将坠落的夕阳，火红但却不刺眼。
知道自己有求于人，连欶挪了一下屁股，坐得离裴胄更近了一些。
然后就在裴胄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一把抓过他冰凉的手，握在她温热的小手里。
除此之外，她还用饱含着热切和渴望的眼神看着裴胄，可怜兮兮道：“我们一起看。”
细腻温柔的手捧起他经年寒冷的指梢，跟他整个人一样沉闷的心突然加速跳动。
像是有一把火点燃在他的体内，裴胄在饱受爱意折磨的同时，也享受着自身诅咒的觉醒。
一切都在提醒他，他是绛台选中的王，是不能动情的傀儡，但他依然甘之如饴。
连欶没有注意到裴胄不可察觉的异样，只觉得他的手好凉，就像前几日刚刚消融的雪，仿佛她会把裴胄给热化了。
抽出自己不受控制颤抖的手，裴胄扭头看才发现，自己卧房门上，赫然贴着两张形状诡异的红双喜。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但跟连欶不同。
裴胄知道在人间，门窗上张贴双喜是什么含义。
新人嫁娶，双喜临门。
顺着他目不转睛的视线，连欶好半天才注意到自己脑子一热贴在他门上的剪纸，以为他是在默默感动，连欶邀功道：“好看吗，侯子瞻说春节的时候，他们都会往门窗上贴这个，虽然那天你不在，但我还是想着你的。”
丝毫不心虚的鬼扯连欶是信手拈来，但裴胄却敛下暗淡的眸子，低垂的头，不知是耻笑还是苦笑。
他笑自己刚才一瞬间的期待，更笑自己不知何谓，竟会觉得连欶于他，是男女之情。
“确实喜庆。”反正他们两个，谁也不是凡人，自然不受凡人的规矩所约束。
不过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喜字，连欶若是喜欢，他便随她去了。
回到自己的小院里，连欶抱着手臂一脸沉重地站在自己卧房门前，看着她提笔写下的对联被人篡改，气恼道：“别让我知道是谁干的。”
不然她肯定在他脑门上写一个大大的毙字。
自连欶走后，裴胄就默默站在自己门前，手指轻蹭着不牢固的喜纸，直到它自然地脱落在裴胄脚边。
将夜，连欶没有得到裴胄肯定的答复，故而也不敢擅自去找他。
所以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在听到后山的动静时，根本没有多想，就悄悄猫着腰跑了出去。
而就在她偷摸出门的时候，凌烟挽着北长缨的手，身后跟着个气质翩翩的谢炤清，三人就这样看着连欶鬼鬼祟祟地离开清漳小馆。
谢炤清并不知道连欶其实成日就是这般不着边幅，还以为她做了什么亏心事，“连姑娘可是遇到什么难处吗？”
不然她为什么不敢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凌烟挽着北长缨的手松开，不分缘由地就要跟上连欶去，“她天天这么舒坦，能有什么难处。”
好奇心人人都有，所以他们三个也跟在连欶百米之后，举步去了后山。
染着夜色的后山很少有人涉足，但因着连欶的窗外就是后山的一片空地，所以她倒是有事没事就往后山跑。
不过连欶却是在房间里听到了一阵争吵声，这才迫不及待出来看热闹。
但热闹她没看成，倒是看到了今早看到的两个人。
徐行和朱华希。
按理说这是第五峰的后山，他们出现也未尝不可，但诡异的，是他们出现的时间。
躲在人粗的大树后面，连欶就看到徐行对着手里的圆盘唰唰几下，然后朱华希的佩剑在空中流光划了几道。
剑锋所到之处，破开连接的空气，连欶都差点被剑气划伤。
只见以徐行为中心，一个闪着微弱蓝光的阵法形成。
藏在一旁的连欶心道：好家伙，这两个人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随其后而来的凌烟和北长缨，以及一路追随北长缨过来的谢炤清都惊叹徐行和朱华希的小有成就。
“没想到徐师兄和朱师兄已经超越我们这么多了。”
这要是别人说，八成有着嫉妒的成分在，但谢炤清说，却是十足的赞赏，因为他自知技不如人，也不一味追求修仙路上的造诣。
凌烟早就知道徐行的求知若渴，甚至经常看见他来往于镜辞的梦阑居，她每次遇到，心头的沉闷都多一分。
明明她也是镜辞的弟子，为何她就做不到一心求道。
心底的涩意开始作祟，凌烟也就不顾北长缨的阻挠，直接从树后走到还在小声讨论的两人面前。
“徐行，朱华希，你们这是何意？”
在她们的清漳小馆后面偷练阵法，也不怕她告诉其他师兄弟们。
朱华希惊讶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凌烟，然后旁边是徐行质问的眼神，“你不是说这里绝对安全吗？”
这就是他说的安全，凌烟来了，那下一个来的，不就是大喇叭连欶吗。
还不知道自己变身大喇叭的连欶此刻遇到了大麻烦。
因为就在她也想凑一下热闹的时候，裴胄却出现抓住了她上衣的领角，还顺带吐着冰冷的气息问她，“就这么喜欢跟他们两个在一起？”
喷洒在脖颈处的冷气激得连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转过僵硬的脖颈，入目的，是裴胄淡漠挺拔的侧颜。
“我，我就是去看看。”她也不知道裴胄发哪门子疯，以往她找徐行他们的时候，裴胄还在旁边陪着她呢。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凌烟已经从朱华希那里知道了这个阵法的用途。
“你说真的，这个阵法可以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那不就跟高阶术法中的移形一样，可以缩地千里，转瞬到达。
站在朱华希身边的徐行沉默不语，只是在用灵力珠维持着阵型。
“这个，我们两个修为有限，只怕做不到想去哪就去哪，所以我们现在想试试它的距离。”
至于能到哪，谁也不知道。
挣开束缚的连欶听到朱华希的话，也不顾裴胄的阻拦就猛地跳出来说道：“那就让我跟你们一起试试看吧。”
看了看端庄的凌烟，再转头看向跃跃欲试的连欶，朱华希就差没把自己给扇晕。
倒是徐行，幽幽看了一眼连欶身后的裴胄，还是那副我不管我不问的样子。
而一看所有人都出来了，谢炤清也轻扯了一下北长缨的衣角，跟着她缓缓走出来说道：“既如此，让我们两个也试试吧。”
朱华希小心地看了一眼摆弄罗盘的徐行，默认了他们走进阵法的行为。
只是单凭徐行和朱华希的修为，并不足以支撑这么多人一起转移，而连欶用手戳了戳站在自己身后的裴胄，踮脚在他耳边说道：“你待会帮帮他们。”
其实连欶本意是想让裴胄确保阵法的万无一失，但裴胄却以为连欶是不想让徐行他们两个的努力落空。
于是他只就别扭地嗯了声，悄悄把眼神放在连欶小巧的肩头上。
徐行手里的罗盘一是用来测量阵法传送的距离，而是用来定方位。
一看方圆数里只有饮源殿门前的空地还算安全，徐行告知众人后，就联合朱华希驱动灵力。
原本暗淡无光的阵法，突然闪烁起来，而站在原地的几人瞬间就被阵法传送出去。
几乎是阵法启动的瞬间，裴胄下意识就双手握住连欶的肩头，而谢炤清也想伸手握住北长缨的小臂，却在手指触碰到她衣角的瞬间又收回。
直到几人顺利降落在罗丈城外。
一看周围高耸的树木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空旷的野地。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这里并不是饮源殿门前的空地，连欶就在裴胄的指引下发现，“这是罗丈城。”
是浮幕宫山脚下的城池，也是裴胄上次带她来的地方。
听到她的话，朱华希的第一反应是高兴，毕竟他和徐行的阵法不仅成功了，而且还传送了这么远。
但徐行却隐隐有些担心，“我们这算是擅自离山，回去后要受处罚的。”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裴胄，谁都不知道浮幕宫的外围设有结界，所以，根本不会有人怀疑他们是偷跑出去的。
本着来都来了的原则，连欶干脆跳出来说道：“有什么可担心的，大不了你们再用一次传送阵，把我们带进去得了。”
再说了，实在不行还有裴胄，他可是在浮幕宫来去自由的。
许久未出来的几个人也都认可连欶的话，毕竟浮幕宫里虽吃喝不缺，但总少了人间的几分烟火气。
看了一眼并未表态的北长缨，谢炤清猜测她也想出来散散心，于是就站出来表示，“既如此，我们便入城吧。”
在几人站立的空地旁，是通往罗丈城的一条大路，哪怕夜深露重，也依旧有车马来往城中。
连欶和裴胄走在前面开路，凌烟和北长缨并肩跟上，谢炤清紧随其后。
而朱华希扯了一把愣在原地的徐行，催促道：“想什么呢，走吧。”
踉跄了一下的徐行刚才一直在想，他明明看好的位置就是饮源殿，为何会来到山脚下的罗丈城。
倒是朱华希心大，揽过徐行的肩宽慰道：“这有什么可想的，还不是因为我们第一次用，灵力掌握度还不够熟练，待来日修为稳固了，还不是指哪去哪。”
谈笑间，几人就穿过厚重的城门，从城外的野地，进到灯火阑珊的罗丈城内。
就像大开的城门才是真正的传送阵，把人从人间送往极乐。
在上浮幕宫前，他们几乎都住在人员来往密集的罗丈城里，对司空见惯的大街小巷倒也不是多感兴趣。
不过连欶还是稀奇地拉着裴胄东瞅瞅西看看。
“裴胄，你看这个鸡，它是不是在欺负其他小鸡。”被连欶指着的鸡，是附近远近闻名的斗鸡，而连欶嘴里的欺负，其实就是别人在堵鸡。
扯过满脸新奇的连欶，如果不是其他人的打扰，他恐怕就直接牵着连欶的手走了。
整条街上几乎都是倒卖年货的商贩，偶有兜售武器灵石的，也入不了他们的眼。
走了将近有半条街，还没有用晚膳的几人也在路过一间大酒楼时驻足下来，但出来的急，大家身上也都没有带银两。
就在连欶纠结着要不要把裴胄给自己的钱拿出来分享时，谢炤清主动说道：“想必大家都劳累了，走吧，谢某请客。”
连欶一拍脑门才想起来，有谢炤清这么个大财主在，她哪用得着掏钱啊。
此刻谢炤清的形象在她心里再也不是病弱书生了，而是散发着圣洁光辉的金佛，她觉得，世间再没有比我请客更让人高兴的了。
而连欶身边的裴胄仿佛能看穿她的小心思，所以在几人落座时，他故意隔过桌子的一角，把连欶逼到最不易夹菜的角落里。
小二一看进来的几人个个气度不凡，十分有眼力见地推荐了几个店里的招牌菜。
“我们鸿运楼，请的可是当今圣上的御厨，给太上皇做过饭的。”
自小在宫中长大的凌烟，最见不得有人打着自己皇帝舅舅的名号行事，杏眼横撇道：“给太上皇做过饭，你家厨子，还掂得起来锅吗？”
太上皇驾崩有小二十年了，他们鸿运楼的厨子少说也得五十上下的年纪。
吹牛被戳穿的小二也不气恼，笑呵呵地给他们报了菜谱。
谢炤清扫了一眼平常食量就大的几个人，又贴心地多点了几样菜，“你们店里可有生羊脍，碎香饼等北方美食。”
第一次下馆子的连欶没听过谢炤清口中的吃食，好奇地盯着他和小二看。
不过他点的菜小二却让做了难，罗丈城附近的人大都喜食面食，肉类倒少，更别说什么生羊肉了。
只是随口一问的谢炤清歉意地冲他笑了笑，让他赶快下去安排上菜。
小二一看他们点了店里最贵的几个菜，高兴地嘴都咧到耳朵根后面去了，“得嘞客官，您慢等好。”
徐行不知道又在桌子下面摆弄什么东西，而朱华希则和凌烟说着话，谢炤清本想问北长缨渴不渴，但却被连欶劫了话茬，“谢炤清，你刚才说的什么，什么生羊，是什么东西啊。”
“是烤全羊。”回答连欶疑问的不是谢炤清，却是坐在他身边的北长缨。
她自谢炤清问小二时就反应了过来，这是有人想借故让她怀念一下龙荒。
只可惜，再美味的烤全羊，都比不上她爹爹和哥哥们烤的牧羊。
“烤一整只羊？”把惊奇的视线投向谢炤清，连欶只见他温润地点点头，怅然道：“可惜此地没有。”
桌子上除了没吃没见过的连欶，恐怕也没人觉得可惜。
在等上菜的间隙，连欶本想跟右手边的裴胄说话，但只见他专心看着窗外的街道，所以她只好问坐在裴胄手边的徐行。
“徐行，你和朱华希是怎么知道这个阵法的。”总不能是镜辞偷偷给他们开小灶，单独给他们传授术法。
徐行最不喜连欶的问题连篇，也不知道她怎么对什么都好奇，但碍于情面，他也不得不作答，“是我无意间在书上看到的，在请教了师父后，我才和朱华希开始尝试。”
第一次布阵就遇到了碍事的一群人，也不知道他是倒霉，还是不幸。
自连欶被逼跳下悬崖后，她就一直想着自己要变强，不能总是拖后腿，但无奈，她已经落后其他弟子一大截，恐怕恶补也难追赶。
所以她十分羡慕可以自学的徐行和朱华希，“那你们可真厉害啊。”
甚至丝毫不输年轻时的镜辞。
同样是镜辞的弟子，凌烟和他们同时拜师，但她的修为却迟迟未进，仿佛卡在了瓶颈期，怎么都突破不了。
而与朱华希聊到此事，他倒是建议凌烟去请教一下镜辞，“师父他私下很随和，你去，他肯定会帮你。”
而且凌烟是镜辞唯一的女弟子，说不定还能帮她提升不少修为呢。
不知想到什么的凌烟小脸一红，她不是没想过借故去找镜辞，但是她心中不坦荡，自然就迈不出最后一步。
桌上的几人都各怀心事，直到小二依次把菜上齐，他们才开始动筷，阵仗就像在饮源殿那般，一定是抢着吃。
而唯一慈眉善目的，就数根本没胃口的裴胄，其他人要么暗自较劲，要么主动出击。
谢炤清很想说他点的菜足够他们几人吃不完打包带走，但半年多来养成的习惯，让他们吃着碗里的盯着锅里的，生怕自己吃不饱。
抢不过他们的连欶丧气地低下头，就看到自己碗里慢慢一堆饭菜，然后再看向旁边，面前空无一物的裴胄。
把好不容易抢来的鸡腿放到连欶的餐盘里，裴胄这才放下使用不便的筷子，迎着连欶炽热的目光说道：“吃吧。”
喉间像是堵了一肚子话的连欶无言地往嘴里送着菜，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品尝味道，就被自己嚼吧嚼吧咽了。
在吃的时候，她扫了一眼其他人的神情，无人注意到她和裴胄。
但她心里依旧有一股诡异的骄傲感，就好像自己才是那个被偏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