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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危亭·一

    惨白月光照入画舫舷窗,江恕望见身前水洼似的血泊,这才回过神来。

    他手中握着两样物件——一把浸红的利刃,还有一枚青瓷质地的云纹扳指。

    最后一次见到这枚扳指时,也是这般满眼血红,那景象化作无数锋利的尖锥,刺进他的五脏六腑,此种锥心彻骨之痛,他永生永世都再难忘却。

    *

    庆颐十三年霜降,瑟风侵肌。

    这一年对江恕来说,除了冷得比以往早了些,本该没什么不同。阿兄江忻年长他三岁,带着他从小混迹在窑场里,识土、拉胚,再到烧窑、上釉,帮工的僮仆佃客们做什么,他们一件不落都得做。

    江恕不大爱问为什么,只管埋头跟着干。四岁开蒙,五岁下窑场,他去窑场两日,便要在家读书两日,如此循环,就这样挨过了十三岁的生辰。

    薛夫人心疼他小小年纪如此辛劳,又顾及自家郎君的严父之威,只得每日睡前,借着送安神茶汤的名义,悄悄同小儿子说上一两句宽慰的话,也好叫父子之间不生怨怼。

    有一夜,她忽然谈及往事:“庆颐元年下过一场遮覆山峦的大雪,半个江州白茫茫,有个叫江恕的小娃娃迎着雪夜降生,一声都没哭,可把阿母和阿父吓坏了。”

    江恕睡眼迷蒙,听得却仔细。

    薛夫人替他掖了掖被角,继续道:“你阿父那样一个不苟言笑的郎君,急得眼睛都红了,还是稳婆看了又看,说小娃娃康健得很,他这才放下心来。”

    在江恕零星的回忆里,他没见过阿父肆意开怀的样子,一如江州缥色的霁空,内敛自持。

    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烧出清透隽永的釉面,他想。

    “那阿兄呢?”

    平日里大人们事忙,多数时候都是江忻带着他,阿兄的性子活泼好动,相谈起来妙语连珠。所以江恕总生出倒错感,好像自己才是更年长那一个,“阿兄出生的那天,哭了吗?”

    薛夫人叹了一声,回:“不仅那一日哭了,之后更是闹得全家人整两月没歇息好……”

    阿母还在轻声絮说,而江恕翻了个身佯装入睡,却向着另一侧偷偷扬起嘴角,想着明日相见,定要拿此事揶揄阿兄一番。

    熄烛前,他呢喃问道:“……阿父何时回来?”

    薛夫人望着明灭摇晃的烛芯,并未回答这个问题,等江恕沉沉睡去,她才嗫嚅着,微不可闻地挤出一句:“应是……快了吧。”

    江远怀身为江州临川郡太守,每年之初要进建康城向皇帝述职,此为朝例定则。

    虽说规矩如此,有人选择循规蹈矩,自然有人视若无物。

    大晋仅占据前朝一半疆土,北方又常有外寇侵扰,不久前刚失了荆州江夏郡。而刘氏皇族偏安建康,最后是靠荆州的高门发兵征讨,才暂将失地又收了回来。

    乱世赋役繁重,流民成灾。

    身无长物的平民被逼入山林聚集为匪,落魄的小家族便想到投靠门阀士族,成为依附强权的门客部曲,以便隐匿人丁户籍,借此逃避课税劳役。大晋的门阀大族,兰锜内设,族中养着数以千计万计的私募府兵,自然不把朝例放在眼里。

    早些时候地方官入京畿,江州十郡太守,尚有八人一同前去建康。

    过三年剩五人,近年便只去了两人,江远怀便是其中之一。

    薛夫人曾劝江远怀审时度势,如若大多数人都在府中蓄奴成兵,他不做,即便江家再有财力,也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江远怀却固执,他自认的本分,就是把制瓷工艺传承下去,家中奴仆有一批身强力壮的,能看家护院就够用了,不必多生事端。

    他如从前一样,在家中和妻儿过完元旦,于庆颐十三年冬正月出发,前往建康。

    只是这次,离人久久不归,一封封密信代他回了江州。

    信中提及的内容,薛夫人深知其中利害,不曾向任何人透露,但她不知这些信被江忻偷看过,顺便还告诉了江恕。两兄弟直觉古怪,却因涉世未深,不曾提出任何疑议。

    这桩事来得突然,大抵说是皇太后急病难愈,皇帝私下命江远怀赶制一批青瓷明器,用作陪葬,事成后赏赐颇丰。更是允诺特发减税文券,原本货物卖出一万钱,卖方便要供税三百。此事若成,江氏窑场每入万钱便只需供钱一百。

    江远怀在信中,笼统叙述了来龙去脉,却不涉细节,着急忙慌将窑场整年的活计安排妥当。

    每封家书的结语始终如一——问妻儿安,余在宫中甚好。

    薛夫人细细辨认过,书信的笔迹确与自家郎君相同,可皇帝留人在宫中是个什么意思?她心有不安,却猜不透。唯一能做的,便是把烧制明器的要务完成,静候郎君归家。

    春易逝,秋又往。

    窑场中的明器堆积成塔,江远怀上一封信还是数月前寄来的。

    那时江恕以为,等阿父归家,日子还将一直安稳地过下去。

    年复一年,窑炉耀目的火舌好似永世不灭,可一切却在不起眼的时刻,陡然生变。

    流言先是在扬州的郡县里传开的,随着旅人和商船的迁移扩散至江州。

    有人在临川郡的窑场里,见到了大批皇家形制的陪葬明器,说是江家行商时结识了北方的匈奴人,受托制造明器,用以开战后送至建康城,讽刺皇帝刘逍命不久矣。

    还说窑场表面是在烧瓷,可在产瓷土的山中,却常有练兵的响动,震天撼地。更有荒谬者传谣,说江氏还暗许匈奴人假扮成家中佃客,战时充作内应。

    凡此种种,骇人听闻。

    薛夫人耳目受有心之人蒙蔽,此番言论传到她耳中,为时已晚。

    是夜,风声鹤唳时。

    从江家竹词园西侧角门,驶出了一架金犊长檐车,里头载着薛夫人和江忻、江恕两兄弟,车上只带了些便于携带的金银细软。

    江忻这一年沉稳得像变了个人,自登车起便一言不发。

    而江恕看了看母兄,冷不丁冒出一句:“不等阿父了吗?”

    薛夫人先瞧了一眼长子江忻,见他闻言垂首低眉,恍然露出不忍的神情,她方知没必要再自欺欺人了。

    “阿父也许,再回不来了。”

    话音刚落,车架缓缓停下,外头传来车夫惊恐警觉的低语:“夫人,这条往西去荆州的窄道原是荒径,奴仆们暗中平整了半月才通行……可,可眼下……”

    “如何?”薛夫人双手交叠,惴惴不安,摸到戴着的青瓷扳指才稍安定些。

    车夫回:“乱石封路,堵死了!”

    荒野寒风钻入鼓动的车帘,车内陷入霎时的沉默,薛夫人浑身止不住地微颤,凉意渗透骨髓。

    她撩帘,往外探了一眼,那些石头小的都有半膝高,密密麻麻地堆叠,一直延伸到漆黑难视的远方。

    天罗地网铺下来,插翅难逃。

    “先回竹词园……”

    “阿母,不可。”

    江恕也害怕,可他一听到要回去,心里就突突跳,“既封前路,定有后手,不如直接走大路出奔。”

    薛夫人欣慰,却也心疼他这份懂事,于是摸了摸江恕的脑袋,命车夫即刻驱车改道。

    第一滴血溅在江恕鼻梁上,是犊车行至郡城西郊的时候。

    车夫甚至来不及惨叫,他脑门上就中了一弩箭,箭簇直插入锦罽帷幕,死死人将钉住,染血的寒芒暴露在车内三人眼前,四周杂乱的脚步声顿现。

    须臾,重物落地,车夫的尸身被抛了下去,有两人代替他坐了上来,高声密谋。

    “直接动手?”

    “不对,江氏应是引狼入室,意欲谋逆,行迹败露后遭匈奴人反水劫掠,羞愧难当,全族自裁谢罪……怎么能让他们死在外头?”

    江忻见他们旁若无人的嚣张姿态,恨得赤红了双眼,摸起腰间防身的长匕,猝不及防朝外猛冲。薛夫人伸手拦截,但被他的力量撞到了一旁。

    江恕抬手去够,却失之交臂。

    他就看着阿兄整个人跌了出去,可犊车并未因此停下,听得阿兄的怒喝隔帘而来,下一瞬,便是骨骼断裂的脆响,以及少年凄厉的惨叫。

    江忻半死不活地被抛了回来。

    车帘从外掀开,两个胡服披发打扮的大汉露面,不由得薛夫人与江恕痛苦挣扎,把二人堵上嘴绑了起来。

    江恕蠕动着要往阿兄那里靠,却被一脚重踢在腹部,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疼晕了过去。

    “嘘,快到了,不着急现在死……”

    这是江恕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再睁眼,他见识了无间炼狱的模样。

    竹词园的庭院中种有一颗百年梧桐,他阿母就吊在粗枝上,曾经温柔抚摸他的双手,在月光下已僵硬惨白,青瓷扳指不翼而飞;阿兄睁着一双眼,脖子上的刀口仍在涌血,人却倚靠着树干,生气全无。

    还有随侍阿平,管洒扫浆洗的刘婆……他们都在一处,睡着了似的沉静。

    他没有家了,什么都没有了。

    江恕根本来不及感知悲伤,世界在他眼里颠倒错乱,某种足以毁天灭地的空洞感袭击了他。

    紧接着,他整个人从地上被提起,周遭全是作匈奴打扮的生人,所有人皆覆面遮挡真容。

    随即,一柄环首刀指向了他。

    “小子,来世再投个好胎。”拿刀之人说完,动手朝前一划。

    热血洇湿了江恕的前襟,他脱力倒下,仍倔强盯着面前凶徒收刀的动作——此人竟戴上了阿母的扳指,左足微跛着转身。

    阿父,阿母,阿兄……

    江恕把满天神佛求了个遍,喉头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呜咽。风过梧桐,松脱的叶片簌簌悬落,如泣如诉。

    他的哀求,无神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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