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支8-1-黄-5
时间-2021年2月14日（S6常规赛冬休期，正月初三）
地点-K市
当柴可夫斯基钢琴第一协奏曲的下行音阶把岑婉从混乱的梦境中一把拽出来时，她花了两秒钟才意识到吵醒她的不是闹钟，而是微信铃声。
她没看联系人直接接通了，声音里还是浓浓的睡意：“喂……”
“靓女早上好，虽然今天已经正月初三了还是说一句新年好！”黄少天的声音在早晨九点半的阳光中显得格外明朗，“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本来我定的闹钟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岑婉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听上去清醒一点。
其实她原定的计划是十点起床，但她昨晚补番补得兴起，一时没刹住车看到了三点多。
“哦哦这样，我给你打电话呢主要是跟你提前打个招呼，我现在在长水国际机场的航站楼……”
“什么？”这下岑婉是真的醒了，“你来K市了？”
“标准地说我现在已经站在K市的地面上了，跟你直线距离不超过三十公里哦。”黄少天语速很快，“你先不要紧张，我不提前跟你报备就是怕你花超多心思安排行程，我只是自作主张想来K市找你玩而已。”
岑婉已经从床上跳了下来，打开衣柜看着层层叠叠的衣服头痛着今天的造型，嘴上不忘问清楚关键信息：“你打算在K市留几天？还有多长时间到百花？”
“我初五回战队，所以大概在这里待两天一夜的样子。”黄少天说，“还有多长时间到就取决于靓女你了，你起床可以先吃个早饭，再整理整理东西，消化一下被我吵醒的起床气……总之慢慢来就好，等你弄好叫我我保证已经在百花楼下了！”
“那如果我说我现在就准备好了呢？”
“那我现在就来接你啊！”黄少天从善如流，“你想我什么时候到我就什么时候到，我只是觉得你比较喜欢慢节奏而已。”
岑婉用深呼吸平静了一下混乱的思绪，方才开口：“……真按我的习惯来的话，我可能今天下午才会出门。”
“那就下午！”黄少天回答得毫不犹豫，“你看我都这么自作主张打乱你的假期安排了，你还顾念我的心情干嘛？说真的，这两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补充道：“我说的‘想’是不考虑其他任何外因的那种，就是你听到这个字时浮现在你脑海的第一个念头。你只要许愿就行，落实是我的事，出行方式、经费、时间规划之类杂七杂八的东西都由我负责。毕竟是我强行把你拉出来的嘛。”
“好话坏话全让你说了。”岑婉被他这一套套的先斩后奏弄得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大过年的跑这么远就为了让我折腾你？”
“这怎么能叫折腾呢！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可是乐在其中。”
岑婉一时无言。
黄少天突如其来的到访确实让她颇有些措手不及，但岑婉也不得不承认，在心底很深很深的某处，她确实存了一分希望，期待着某人能主动插手她的生活，让她平静无波的假期日常翻出一些别样的色彩。
而且，黄少天的手段和话术实在是无懈可击。
他先是毫无预警地出现，小小地“得罪”了她一番，让她有了任性发脾气的正当理由，再把选择的主动权交还给她，将这场猝不及防的约会变成新年许愿的后续，而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就是那个驾着麋鹿的“圣诞老人”。
看起来顺着黄少天说出自己的愿望就皆大欢喜了，但岑婉突然有点不甘心。她思索片刻，回道：“既然如此，不如都交给你吧。”
“你是说做什么也由我来定吗？”黄少天反应很快。
“没错。”
“……行啊！”黄少天略一思索便懂了岑婉的意思，她是要让他来猜她的愿望。
表面上主导权回到了他的手上，实则岑婉反将一军，不论他如何安排，都要处处以她为掣肘——
这大概是她对他不请自来、自说自话的一点回敬。
黄少天勾了勾嘴角，这才像他认识的那个岑婉，要是她一口直接答应他的提议，他恐怕还会觉得失望呢：“靓女也别忘了适当给点提示哦。”
“看情况吧。”岑婉淡淡一笑。
“那我现在先去我订的酒店，下午两点到百花楼下。”黄少天倒是立刻进入了发号施令的角色，“早饭想吃什么？我现在给你点好。”
“点个沙拉吧。”
“OK，再给你加杯酸奶，预定的时间是十一点……那就先这样？我们下午见。”
“行，下午见。”
黄少天这通安排确实还挺符合她心意的。岑婉挂了电话，看了一眼手机显示的时间，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睡个回笼觉再爬起来梳妆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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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市不愧是四季如春的城市，2月份的最高气温仍能勉强摸到20摄氏度的边，只有深夜些微的寒凉还在坚持着“冬季”的尊严。
岑婉挑了件象牙白的女式衬衫，标准领、暗门襟，穿搭的小心机在于她没有扣上面的几颗纽扣，门襟微敞，下摆又由皮带收进腰肢的曲线，松紧安排得恰到好处。下半身由仿旧的牛仔短裤和黑色长靴组成，两者之间留出了一段微妙的空隙。她在衬衫外面还披了一件深绿色的西装外套，直立时西装下摆略略高于靴子上沿，内外层次感分明，又不至于太过凌乱。
“Hello！我也是刚到……哇你还真是穿什么都像超模出街，好酷！”黄少天看到岑婉时微微一愣。
为了遮掩身份，黄少天墨镜、口罩一应俱全，但他这样的人绝不甘心从头低调到尾，亚麻金的头发、左耳的耳骨钉、一身的潮牌，无不印证了他个性极其鲜明的时尚品味。
岑婉笑了笑：“谢谢，超模真说不上。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书店。”黄少天把手机屏幕转过来给她看了一下地图导航，“地铁过去就五站，还蛮方便的。”
岑婉没有掩饰她对这个行程安排的诧异，短短一句话里的每一个元素都让她感到困惑，黄少天指名的Z书店甚至不是个网红打卡点，而是个K市本地人才知道的老书店……
一切都很正常，但和黄少天放在一起却充满了违和感。
黄少天看到她难得夸张的面部表情，忍不住笑了：“拜托靓女，这个安排有这么惊悚吗？虽然我上学期间是很讨厌看书，但陪人逛书店还是小菜一碟啦。”
“……怎么想都不是你的风格。”
“但总该是你的风格吧。”黄少天的笑容很有几分得意，“上次和你视频的时候看到你桌上放着张爱玲的《流言》还有一本什么学术思想什么的，感觉你肯定是个文艺爱好者。”
“《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梁启超的。”岑婉纠正了他的说法。
“对啊！你看你读的东西多专业，比那些去网红书店打卡拍照的伪文青强多了。我查了一下，这书店应该有不少文史类的精装书，你有一整个下午可以安心慢慢逛，逛累了我们再去吃晚饭。”
岑婉确实有点意动。
碍于训练繁忙，她来K市之后从没去书店和旧书摊淘过书，想看的书大多用mobi、pdf、txt、epub解决，然而文艺爱好者鲜少有不喜欢纸质书和独立书店的，路边见到总要进去逛两圈看看书目。
如今，能抽出小半天专程逛书店对她来说无疑是圆梦之旅。
她犹豫片刻，想到黄少天的存在，没有直接一口答应：“那你怎么办？一直在旁边等我会不会太无聊了？”
“我可以和老板聊天啊！再说我也能找本书看看……总而言之，别担心我了，我们去坐地铁吧。”黄少天拉起岑婉的手就走。
岑婉一愣，然而在她做出什么反应之前，黄少天就把手松开了，态度相当自然。他自顾自看着手机导航判断接下来路口的转向，嘴里念叨着“北是哪边”，似乎刚才牵手的举动只是为了打断她进一步的提问而顺便为之。
她轻轻摩挲着刚才黄少天握过的手腕，那种温暖而干燥的触感还残留了几分。
黄少天在原地转了大半圈，终于在不大灵敏的导航上找到了准确的指向：“我去，你们百花门口网络真够差的，延迟都快超过0.5秒了。地铁站倒是不远，拐个弯就是。”
“你确定你要坐地铁？”岑婉还是有点怀疑。
“难道张佳乐平时通勤都是自己开车？K市电竞普及度有这么高吗？”
“不是这个问题。”岑婉无奈，黄少天固然是个蛮有名气的电竞选手，但K市毕竟不是他的主场，普普通通走在街上被认出来的几率并不大，至少不会影响他使用公共交通，“我只是以为你会更倾向于打车出行。”
黄少天眨眨眼：“所以说让你来G市玩嘛，你来G市我免费给你当司机，到哪都很方便。话说回来，我在你心里是出去约会全程打车的形象吗？当然，打车费对我来说很便宜啦，我只是觉得体验公共交通也是旅游出行的一部分，事实上晚上回来我就打算打车的。”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一套自己的旅游哲学。”岑婉对坐地铁的安排倒是乐得自在，她90%的日常出行都依靠这种交通方式，“K市地铁我比你熟多了，跟我来吧。虽然今天出来玩的人应该很多，但到这个点车厢大概不会像早晚高峰那么恐怖。”
“你熟就好。”
黄少天对“约会规范”之类的东西全不在意，在他看来，岑婉能玩得舒心，他此行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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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2号线是K市地铁交通的干线，就算不在高峰时期，车厢里的人数也不会少到哪里去，站站座无虚席，所幸站着的人还没有多到摩肩接踵的地步，只是稀疏零落地分布在车厢各个角落。
岑婉和黄少天两人只需要坐3站就可以换乘，便找了个靠近车门的位置站定。
黄少天见地铁快离站起动了岑婉的双手仍插在口袋里，有点困惑：“你不用扶一下吗？起动那一下力道还是挺猛的。”
岑婉低头示意他看她的脚，她的靴子横着抵住立杆的底座：“我总觉得地铁上人来人往不太干净，所以尽可能不用手碰。”
“很难想象这是经常坐地铁的人说的话。”黄少天对她的洁癖精致程度有了新的认识，忍不住吐槽了一句，顺便转了个身，往岑婉身后靠近了些。
“我技术蛮好的，还从来没摔过……”
车子猛然发动，岑婉的这句话被意料之外的踉跄截成了两半。可能是因为今天穿的靴子有些高度，她站得不大稳当，整个身子往后倾斜，甚至有了倒下去的趋势。
然而令岑婉慌乱的那种失重感并没有出现。
黄少天的右手一直悬在她身后，在车厢晃动的一瞬间一把揽住了踉跄的她。
实话说，岑婉后退带来的冲击力并不小，但黄少天明显对此有心理准备。他一手把着头顶的横杆保持平衡，一手扶起岑婉，动作相当平稳，把这场意外化解于无形。
岑婉直直地撞进一双浅棕色的笑眼，在黄少天的搀扶下站直了身子，回到社交的安全距离，方才回过神来。
夸下海口被打脸的羞惭尴尬姗姗来迟，她正思索着措辞转移话题，就听到黄少天说：“言灵就是这样的，有些话不说还好，一说十有八九要灵验。反正起动也就刚才那一下，我想你之后也没必要碰栏杆了。”
岑婉看了一眼他紧握横杆的左手：“倒是麻烦你待会儿下车还要消毒洗手。”
“这有什么麻烦的，坐地铁本来不就这样吗？反正两个人之间只要有一个人扶好把手就稳了。”黄少天语气轻松。
岑婉望向车窗外呼啸而过的黑暗隧道，第一次在倒影中看到了除了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
“头发颜色很适合你。”和你的眼睛非常配。
她不自觉放轻的声音几乎淹没于地铁快速行驶制造出的巨大噪音之中，不知为何黄少天仿佛自带去噪的特异功能，听得毫不费力。
他对着透明车窗的平面镜成像理了理发型：“是吗？那我下次去还找那个Tony老师……”
岑婉突然有些庆幸他们俩都戴了口罩，不然她脸上的笑意就无所遁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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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的行程在两人放松随意的闲聊中转瞬即逝，不多时，两人已经站在了Z书店门前。
这是一家店面不大的旧书店，装修老派质朴，没有任何浮夸的流行元素，但整个环境打扫得相当整洁，当得起一句“窗明几净”。
外头情人节汹涌的人潮并没有打扰此间静谧，店里除了岑婉和黄少天二人，只有一个随意翻看杂志的散客，还有坐在木方桌旁边泡茶看书的老板。
迈过这间书店的门槛，任何人的心都会随着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一起沉淀下来。
墙上挂满了字画，工笔画的笔触很细腻，小楷也写得很有风格，岑婉凝神读了会儿内容，方才开始浏览书架上垒得整整齐齐的各色书籍。
黄少天见她进入文艺青年mode，没有出言打扰她，绕到另一侧的平面书摊挑了一本他还蛮感兴趣的杂志，走到老板坐的木桌前，停下了脚步。
老板操着一口标准的K市普通话招呼他坐下歇歇脚：“陪女朋友逛书店啊？情人节来这倒是挺少见。”
黄少天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不远处伫立在书架前的岑婉。她的侧颜逆着午后的阳光，只勾勒出一道金灿灿的轮廓，无声而专注。
他没有特意去纠正老板的说法，小声道：“我看她蛮喜欢的。”
“挺好，挺好。”老板笑盈盈地说，“你让她慢慢看，站累了一起坐着喝会儿茶。”
岑婉隐约听见书店老板和黄少天交谈的声音，只是此时她的注意力全在书脊的文字标题上，没有去仔细辨认。
这家书店的藏书比起大型连锁书店绝对不算多，但老板的品味很不错，或者更标准地说，和她的取向很类似，一圈浏览下来，竟然有不少书她都想拿起来翻几页。
“嗯？九州出版社的《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岑婉眼睛一亮，相比于三联书店的八卷简体横排版本，这一版繁体竖排保留了更多钱穆原稿，没有任加删减，市面上流传甚少。
可惜整套丛书塑封完整，她不敢任意拆开，只挑出旁边散装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翻看，在引论部分就入了迷。
“姑娘你要不来这坐下看？”老板看岑婉在书架前站了一刻钟没有变换过姿势，显然是看起来了，出声叫她。
“哎。”岑婉恍然，不好意思地笑着走了过去，“老板我待会儿再一起结账啊。”
“慢慢来，别着急。”老板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在意这种细节，“你男朋友已经跟我说了，最后他连邮费一起付，同城送到你家里。”
岑婉转向黄少天，挑了挑眉毛，收获了他略显无辜的笑容，但出于在外人面前不想下他面子的想法，没有出声纠正他俩的关系名分。
黄少天很上道地帮她拉开座椅，顺便解释道：“过年我也没送过你什么，就当新年礼物吧！拿着书逛街太重了，干脆最后一起结算送到你宿舍，这样你就可以随便挑了……你手上这本又是学术史，你对这方面好像很有研究？”
新年礼物在情人节送……
岑婉对他避重就轻的话术无力吐槽，另一方面又被他细腻的心思和周全的安排触动，沉默半晌，最终选择接着他最后一个话题说下去：“那就麻烦你了……我没什么研究，只是觉得学术思想是个蛮有意思的课题。”
“以前上课的时候老师说过相关的内容，推荐我们入门时可以看看任公的著作。他说的什么汉学理学考据义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只记得他反复强调的一句话：不要仅仅把历史书上的一切知识和论断当成记忆的材料，试着想一想，这个学者是在什么样的情景和目的下写出了这样的内容。当你考虑到作者的主观意图的时候，一切观点都有了厚度，那背后隐藏着一个很微观而立体的历史研究视角。”
黄少天震惊：“现在的高中历史老师水平都这么高了吗？”
“这是个好老师。”老板人文素养很不错，感慨道，“这句话说来简单，但作为研究的方法论来说是很有启发性的。”
“是的，学术思想史就是从这种视角出发的，可以理解为学问之学问。”
“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现在是越来越少了，本来小黄跟我说你们是搞电脑工作的，我还以为没空钻研这些传统的文史哲呢。”老板刚才和黄少天聊了几个来回，对他们的工作内容已经有了大概的认知。
岑婉也不好说这是出于她前世学习经历的影响，只笑道：“业余时间偶尔翻翻，实在也是半桶水晃荡。”
“读书主要讲究兴趣嘛……”
茶壶里的茶热了又凉，凉了又热，待到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完全换了个方向，岑婉和黄少天方才和书店老板依依惜别，步出这间小小的书店。
“这老板很健谈啊，想来经营书店二三十年也见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物。”
“说实话，这间书店才更贴近我心里的‘人文气质’。当‘文艺’成为一种标签化的商业卖点之后，它就离生活的土壤越来越远了。它可以是任何形式，但不能只有一种被固化的形式。”
黄少天伸了个懒腰：“说真的，我没你这么深刻，就是觉得这地方还挺有生活气息的。”
“你说的也没错。”岑婉笑，“不说这些了，今天真叫你破费。”
“太夸张了，也就那两本版本比较老的略贵些，其他加一起都没一支口红贵好吧。现在像你这么朴实的女生真不太多。”
“这是阅尽千帆的经验之谈？”岑婉存了些逗人的心思，看黄少天神情有点无措，方才慢悠悠地接道，“其实你见得还不够多，见多了就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我也只是个平凡的女生，跟你以前见过的、以后要见的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岑婉摇了摇头，有些感慨，“到最后的最后，你会发现，人就是那样，甚至没必要分男女。”
“怪不得你不在意我以前的经历，你这是要飞升遁世的节奏啊。”黄少天忍不住吐槽她，但他的笑意很快收敛，颇有些严肃地说，“但我并不赞同你的观点。”
他直视着岑婉，眼神中蕴着一种极其坚决明朗的力量。
“最后的最后，大家尘归尘土归土，结果当然一样了。但世上没有完全一样的人，我经历过的一切在我心里都有它们独特的价值。”
“我只知道现在这一刻，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是独一无二的。”
半晌，岑婉率先移开了视线。
“……太作弊了，这句话可是什么时候对什么人都能说啊。”
“毕竟用你那种文艺青年的表达来说，‘现在’才是永恒的。”黄少天狡黠一笑，“当然，黄少天的‘现在’就是和岑婉一起逛街咯。”
“说到这个，咱们晚饭去哪里吃？”
“我在恒隆广场已经订好座位了，我想你K市菜应该都吃厌了，我们俩的家乡菜在外地吃又总觉得不对味，就用排除法挑了别的一家大众点评评价不错的一家。晚饭吃完我们可以去唱歌，走过去就到了，还能当饭后消食。当然你要是觉得两个人唱歌放不开的话，换个别的活动也可以，在综合体里逛街，或者我带你去打街机回顾一下童年？”
“就唱歌吧。”岑婉还真有点想去放飞自我唱唱歌，“你可别嫌我五音不全。”
“你放松唱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嘛！”黄少天推着她往前走，“我还没见过跟我去KTV嗨不起来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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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黄少天所说，他确实是活跃气氛的一把好手。进入KTV包间点好酒水之后，他二话不说就跑到麦克风前点了一首《夜空中最亮的星》热场。
“咱们就两个人为什么要上台唱啊！”岑婉拿起另一个话筒吐槽道，努力盖过音量极响的间奏，“这样让我想起小学的文艺汇演了。”
“氛围感嘛。Everybody hands up！”黄少天完全没感觉尴尬，“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
岑婉嘴上吐槽归吐槽，实际上还是跟着他的动作挥起了手。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意给了黄少天更多的勇气，唱到Bridge部分，他走下台拉起了岑婉的手，在没有感受到明显抗拒的情况下把她牵到了最前面的舞台上。
他把话筒凑到岑婉面前，岑婉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他刚才的part唱了下去：“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也不愿忘记你的眼睛……”
因为紧张，她第一个乐句的尾音略有些颤抖，黄少天反应很快，捞起沙发上放着的手铃摇出一片清脆的声响。
在他的鼓励和感染下，岑婉很快克服了站在台上歌唱的不适应，把她精确的音准和平稳的气息充分展现出来，出色地完成了这首歌的剩余部分。
一曲唱毕，黄少天为她鼓掌：“不带滤镜地说，这种程度完全可以出道当歌手了，干嘛不敢唱啊！来来来，下一首你来点。”
“你这么一问，我也想不好要唱什么。”岑婉的嘴角仍然维持着微微扬起的姿态，“其实我会的歌蛮多的。”
“你会不会唱粤语歌？”
岑婉有些迟疑：“会倒是会，只是在你听来肯定不大标准……”
“你总是说自己做不好，其实水平比绝大部分人都强多了。唱首粤语歌吧，你唱起来肯定特别好听，我想听。”
“好吧。”岑婉被黄少天的直球打得头晕眼花，“那待会儿你可不要笑我。”
“怎么会呢，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恶毒的形象吗？人和人之间能不能多一点信任……吴雨霏《人非草木》，经典苦情歌啊。”
“这首旋律好听，林夕的词更是厉害，我挺喜欢的。”岑婉清了清嗓子，“那我开始了？”
“开始吧开始吧。”
最左侧的进唱提示箭头闪烁了几下，KTV专属的白色描边字体逐次被蓝色填满，岑婉跟着字幕徐徐吐出再熟悉不过的歌词：“宁为他跌进红尘，做个有痛觉的人，为那春色般眼神，愿意比枯草敏感……”
黄少天对岑婉不符合事实的“凡尔赛”相当不满，在台下抗议：“这还不标准的话，简直没人会唱粤语歌了！”
岑婉被他的直言快语逗乐，直接错过了接下来的一句：“你这也太夸张了。”
空荡荡的伴奏孤单地在自己的音轨上滚动，彻底沦为两人谈笑的陪衬。
“好了我不说话影响你发挥了，我正襟危坐、洗耳恭听。”黄少天煞有介事地调整坐姿，做了一个将嘴巴拉链合拢的手势，示意他进入静默状态。
没看出来这人还挺喜欢拽四字成语……
岑婉在心里补上最后一句吐槽，收拾起碎了一地的苦情歌氛围感，重新进入旋律。
“明白醒觉有定时，但放肆够也不迟
在我升仙得救前，糊涂一次。”
黄少天对她的评价又一次在岑婉耳边响起，她想到那句“要飞升遁世的节奏”，突然觉得《人非草木》这首歌选得实在是应景。
对岑婉来说，林夕的词确实很有代入感。
跳升的烟、下沉的身躯①是她，心花怒放、又开到荼蘼②也是她。
看得太清楚，于是太怀疑。
然而这种怀疑终究无法熄灭燃烧的火焰、无法填补深陷的欲壑，所以妄图得道的凡人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被打落天阶，不得飞升，沉沦人间。
“不可以沉下去，总可以迷下去，人何苦要抱着清醒进睡
就以血肉之躯去满足知觉，虔诚地去犯错，良心跳得清脆。”
昏暗的歌厅包厢里，刺激而暧昧的七彩炫光爬过一张张表情神秘莫测的面孔，如烟雾一般错综弥漫，几乎迷窒了一切清醒的知觉。
岑婉抬起眼，依旧能看到黄少天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眸。
不，或许她看的并不只是他。
旋律像按下运行键的电脑程序自动加载前行，岑婉感觉一部分的自己好像从现实中抽离，成为了影院里后排不具名的观众。
千百公里的地理阻隔、喧阗沸腾的众口纷纭、饮鸩止渴的片刻欢愉、没有硝烟的无尽战争……
矛盾是情节演绎的永恒动力，在剧终落幕的那一刻前，这一机制绝不会停歇。
如此，才能博得观众叫好。
但如果她是影片里的角色呢？
不知不觉间，岑婉握住话筒的指尖逐渐松开，空悬的左手像木偶断线的肢体，随着重力垂在身侧，无力地晃动着。
直到下一刻，温暖干燥的手掌贴上了冰冷的指尖。
岑婉恍然一惊，从纷乱的思绪中抽身而出，只见黄少天对她眨了眨眼。
叹息般的女声独唱之上，又多了一层咬字颇有些戏谑跳脱的男声。
“心灰了还未碎，心死了还在醉，嫌人生空虚只好拥有负累
累了再学讲拥有等于失去，无情地讪笑过去他又是谁。”
一首苦情歌，摇身一变成了男女合唱的金曲，着实不伦不类。
岑婉对这意外的展开哭笑不得，方才因歌曲勾起的几分愁绪和深思被搅得干净。她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把住话筒，却被阻力扼住了去向。
黄少天没有松开她的手，而是握得更紧，仿佛他握住的是岑婉纠结而剔透的心。
他盯着岑婉，一字一句地唱完了最后的乐句。
“在我血肉之躯有爱的根据 ，回头就算认错，还好错得很对。”
岑婉愣在原地，甚至忘记配合他的节奏一起完成这首歌。
在这个距离下，她可以清晰地看见黄少天眼中自己的倒影，KTV包厢彩灯的光虽然昏暗，却足够照亮她的犹疑、无措和动摇。
也许她应该说点什么，但大脑似乎被一种名为“空”的物质填满，再也装不下任何具形的存在。
紧张冰冷的触角贴在肌肤表面，引人战栗，但她却连战栗都迟滞了。
过了几秒，又或许是几个世纪，黄少天动了。
他轻轻松开岑婉的手，抬起手将她的碎发梳到耳后，只一下便收回了手，动作轻柔得像梦：“早说了靓女你太谦虚，我们俩合唱都能对上，你粤语发音妥妥的本地人水平啊。不信我给你唱一首《红日》听听，我还没你标准呢！”
《红日》铿锵有力的旋律跃入耳中时，岑婉不自觉松了口气。
她退回台下，窝在沙发的深处，看着黄少天一个人在屏幕前恣意纵情发挥。
KTV上滚动的屏幕从千禧金曲的片段式MV到当红影视剧OST的剧情剪辑，时针在岑婉衣袖里的表盘上悄然转过了一圈又一圈。
直到工作人员敲响包厢房门，遗憾地提示他们预定的三小时额度即将告罄时，岑婉才在伴奏撤去的一地冷清中意识到自己的喉咙已经彻底沙哑。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下顾虑、放肆歌唱的，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或许从《人非草木》开始，她就已经沉醉其中。
回程的路上，岑婉将额头抵在计程车的玻璃窗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黄少天沉默的注视。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亲手放过了一个绝佳的机会，这太不符合他主动直进的风格了。
黄少天无声地叹了口气，脑海里浮现出岑婉的复杂神色，又觉得自己刚才的决定大概是对的。
比起脆弱不定的暧昧联结，他更想要岑婉放下一切顾虑和畏惧的坚定选择。
等你决定好的时候，再告诉我结果吧。
不过，他在心里补充道——虽然本剑圣很有耐心，可不要让我等太久哦，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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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1年2月18日（S6常规赛下半程，正月初七）
地点-K市
“果然放假回来第一天就是有假期综合征……”张佳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面对丰盛的早餐仍然睡眼惺忪，完全提不起食欲。
岑婉咽下含在嘴里的粥，开口道：“黄少天冬休期来K市了。”
“冬休期嘛，大家不都出去旅游……等等，你说黄少天？K市？他来找你了？！”理解了岑婉言外之意的张佳乐睡意一扫而空。
岑婉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卧槽，这什么意思？”张佳乐难以置信地拿出手机，把黄少天的微信朋友圈里里外外翻了三遍不止，“他什么都没发啊——”
“按他以往的习惯，他会发朋友圈？”
“他这人你还不知道？朋友圈发得比私聊还勤，想不知道他的动态都难啊。”
岑婉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滋味，显然，黄少天一而再再而三的异常举动只有一个原因。
“……你们俩现在什么情况？”张佳乐揣摩着她的神色，问得小心翼翼。
“我不知道，大概看我吧。”岑婉努力让自己不要回忆那两天的种种情形，但效果甚微。
张佳乐似乎看出了她的举棋不定，只是问她：“你玩得开心吗？”
这个问题岑婉终于可以给出明确的回复，她没有犹豫，立刻点了点头。
“那就跟着自己的心走吧。”张佳乐鼓励她，“别的东西，你不用特别担心。”
岑婉低垂下眼，盯了一会儿手机屏幕上熟悉的头像，默默熄屏。
不可以沉下去，却可以迷下去……吗？
如果是这个人的话，好像真的可以。
【注】
①：《暗涌》，由王菲演唱、林夕作词、陈辉阳作曲，原歌词为“让这口烟跳升，我身躯下沉，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分，我都捉不紧。”
②：《开到荼靡》，由王菲演唱、林夕作词、g作曲，原歌词为“谁给我全世界，我都会怀疑。心花怒放，却开到荼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