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连片民宅睡在僻静的夜色之中,但只要跨过几条街,便得见纸醉金迷的喧嚣景象。男男女女或西装革履,或烫发盛装,烟酒和脂粉气已压过了雪后的清冽,悠长地凝滞在街面上。

    这地方看起来繁华,没被灯光照透的地方却都格外地湿冷阴暗,满脸写着治安形同虚设,来玩的诸位都该做好生死有命的心理准备。

    所以齐蓟紧挨着凯戈曼沙,靠自家从属卡的身高找安全感,才得以轻松地四处张望,把梦中奇妙的风物尽收眼底。

    ——梦的大部分时候还是风格统一的,然而它到底属于盛燃的经历见闻所扭曲拼合出来的无序布景,比如说在街边就赫然杵着几个十分现代化的摊档。

    很有特色的关东煮小车旁边是卖taco卷饼的,再旁边是颇具异国风情的冰激凌……从摊位的装修到摊主的长相衣着,放在一块都相当的光怪陆离。

    梦中的人自己当然毫无察觉,各自专心致志做东西卖东西,连带着交易所用的语言和付款方式都混乱不已,在清醒的人看来逻辑极为神奇。

    齐蓟还当真去拿一角银子买回个卷饼,尝尝味道发现完全正宗且正常,必然有真实素材支撑,不禁想象一番起居奢侈的盛燃自个站在异国街边买这地道平民小吃的画面,边笑边把剩下大半的饼都给了旁边的龙解决。

    她凭着对任务目标的印象找了一圈,首先挑中的是一家规模中等但装修颇有古典风格的歌舞厅。

    面貌白净的门童见有客来了,连忙迎上去:“二位请进——”

    他借门口高高挂着的洋灯看清了这两人模样,舌头好悬打了个死结卡在门牙下边。

    那高个儿的一身黑衣,款式差不多介于有钱人请工匠一寸一寸手工做的西装和“长官”们挂金丝绶带的礼服之间,又多出种古意盎然的华丽,极为恰好地修饰出窄腰长腿,一脚好悬能踩死三个奸臣小人似的,只消随便往台子上这么走两步,不露脸都能轻易招蜂引蝶。

    而这位的长相就更不用说了,外国人皮肤白的多,相貌像年画小鬼似的突出和一般人不同的也有,什么鹰钩鼻、疙瘩眉、柿子红毛、黄绿眼仁,门童以为自己都能见怪不怪了。

    可他至今还头一回见到这种松树成精似的青绿色头发,并一双血浸银子似的眼睛,而且这两样颜色放在几乎没血色的脸上,越看越不像人。即便那眉目如刀刻似的,不同于一般黄毛佬的极为符合大姑娘小媳妇们审美,好似往俊里描画了几百倍的菩萨座下的鬼神,半夜里看去也让人心里惊惧。

    这地方崇尚摩登时髦,他背后的门板上没贴尉迟、叔宝二位,想到此处门童不禁害怕起来。

    幸好另一位客人看着是正常人,否则真得把他吓个好歹。

    这挽着鬼神夜巡的巾帼英雄穿着西装,个头不算太高,一张眉眼温秀的脸未加描画也不曾涂粉施脂,出水芙蓉似的,在同伴衬托下格外“观之可亲”起来,让他顷刻冰结的肺腑及时回了温。

    门童没再敢怠慢,接上之前土崩瓦解的话题,亲切地招呼起客人。

    “劳驾,”幸好开口说话的是黑头发的姑娘家,她微微皱着眉,对门童说,“我们来寻个朋友,他没留信,不清楚他在不在里边。”

    “您朋友是什么模样?要是不方便,我这就替您进去寻一圈,不然进去点个座儿歇歇脚听听歌,我找着了再来跟您说。也省的亲自来来回回的挤,是不是?”

    “他个儿挺高,金黄色的头发,又正又亮的金,是蓝眼睛,就像蝶豆花和珐琅彩那么蓝。应当挺好找的,不知你有没有印象。”齐蓟试着描述道。

    门童一拍大腿:“呦,这可巧了,人就在我们这呢,谁见了也忘不了,来了好几个小时了,也没跟我们说在等人,想是忘了。”

    齐蓟点点头:“是没少喝吧,烦你带我们进去找他。”

    “好嘞,您二位请。”门童叫了另一个人过来招呼,自己引着他们往里走。

    齐蓟心说还以为留了字条要她来找的这趟得是多麻烦的考验,结果全不费工夫。

    合着人根本没藏,她只要能凭入梦的力量进门,随手摸两下就能找着他了。

    她率先迈步进了清净的小包厢,从属卡跟着进来,一关门,把彻夜不息的歌舞声挡在外面。

    齐蓟自己没单刀赴会,然而“盛燃”却也不是独守空房。

    青年照例顶着盛燃那张削瘦秀丽的脸,卷曲的发梢和睫毛上都浮着亮金色微微荡漾,看上去就好像不是身在半夜三更的舞厅包厢,而是身在八月葡萄架下,抬头见到刚被雨水洗过又迎来了艳阳天的这么一片晴好而湿澈的辉泽。

    他抬起那对灿烂如碧海耀波的眼睛看过来,原本冷淡平静的表情忽地转为笑容。

    “被你找到啦。请坐。”他举了举酒水半满的玻璃杯,靠在卡座里,全无逃避之意地说。

    在他对面的女人冷冷投来一瞥,视线不感兴趣地扫过齐蓟,落在凯戈曼沙的手腕和小腿周围。

    “Apollo,她们是什么人?”她用带着冷硬口音的外语问。

    “是你本不该见到的人。”他回答。

    这女人本来相貌标准得以任何人种的审美来评估都堪称俊美,深蓝的眼睛里充满考量的冷静光彩甚至让齐蓟想到了自己领回家的那位国王。

    但她此时看上去实在不太修边幅,一头银发散乱地披在肩上,衣领和袖口其实还扣得好好的,但也有些歪斜,本就严肃端正的眼窝愈加深陷,肩背绷紧,好像积劳成疾的官员似的,整个人显得尤其阴郁而颓废。

    “我确实快死了,应该会死在你前面。但如果你继续这么肆意妄为,或许我赶得及埋葬你们。——你,和没有价值的Phaeton。”她以一种严格但视为自己人的态度对青年警告道。

    齐蓟稍微尝试就发现这个女人也是完全由回忆做素材重建的梦里的人而已,本质跟在她面前演练了一遍坠塔的预言者没什么不同。

    只有金发的这位才是一个独立的清醒意识,他寄人篱下地活着,没多少机会接触现实世界,便游走在户主的潜意识里,就像囚徒看着一只万花筒,借随机展现的绮丽变幻来自我欺骗,假充真正的芳草鲜花世界。

    “哎呀。真可怕。”面对警告,他慢吞吞地开口,不走心地装作被吓坏了,眼皮都没抬一下,只看着杯里的酒说。

    “可惜我不再能预言了,否则为了聊表谢意,一定立即告诉你何日赴死。伟大的、英明的、聪慧的、当初选择把残留的生命跟好像不会毁灭的人间国度绑在一起,而今却马上要在前所未有的吞并战争中随着那国彻底灰飞烟灭的……Athena。”

    女人被他所激怒,冷笑着离去。

    齐蓟目送她走,转过头,默默看着这家伙。

    “没关系,这事当初也发生了,我经常把她气走。”徘徊在记忆里的破落户体贴地宽慰道。

    “经常?不是每一次吗。”

    “不是。因为如果哄她开心点,她会把一直扣留在手里‘替我保管’的弓弦和缁纱留下当念想。”他耸耸肩,笑容轻松,“所以偶尔我会说点好话……拿到东西再气她。”

    “不过更多的时候我选择自己动手,就像这样。”他变魔术似的掏出一只小木匣放在桌面上。

    齐蓟报以狐疑的目光。

    “哦,亲爱的米拉,别这样瞧我!”他带着点醉意地大笑,声调仍然犹如在湖畔对着水、月桂树与轻风曼妙地颂唱,“作为小偷的第一个受害者,我当然学了几手。那家伙为了在摇篮里的你睡觉的时候能进门探望,比从前好说话一百倍!”

    他言语有些放诞,手下却轻而稳,将木匣推到齐蓟面前,示意她打开看看。

    齐蓟小心地打开盖子,木匣里躺着的是一小段染血破损的银色弓弦和一角残缺的黑纱。

    “……这是?”她带上了预感不祥而谨慎的眼神,迟疑着问。

    “这就是我家人在世上留下的全部了。”他回答。

    “包括挑在梦里让你赴约,这一切都仅仅出于我的自私。你是新生而将获得不朽的孩子,我没能力帮你什么,却想带你来到这个时候,至少见一见她们……我的姐姐、我的母亲、还有我在此与毕生深爱着的她们的永诀。”

    青年声音温柔得前所未有,让齐蓟想起他所唱的那段不曾听闻过的歌。

    面对血迹斑斑的遗物,齐蓟沉默良久,才在他许可之下郑重地碰了碰面纱与弓弦。

    “这都是未境之兽做的吗?上一次?”她问。

    “是啊。上一次。在那之后我只剩下这点残渣,借住到因死而复生躲过灾难的某个幸运家伙身体里,凭着阿尔忒弥斯留下的一点惦念,在月光照耀的夜里还能出去呼吸呼吸属于凡人的空气。以‘我’在你出生前就战死了的运气来说应该算是过得很不错吧。”他伸手给自己又倒满一杯酒,语气没怎么沉痛,大概看得挺开的,不需要多余的宽慰。

    “其他有选择把自己的残留物跟某个国家绑在一起的,也有去当野鸟随波逐流来回转生的,都是勉强活下去而已,我已经快要不记得奥林匹斯的模样了。”

    齐蓟手放在木匣盖上专心听着他说话,话音刚落的时候包厢门响了,有人借着前人的帮助推门而入。

    齐蓟对此第一反应就是来抢遗物的,于是一直静静听着对话的凯戈曼沙瞬间起身制服了这人,把他按到墙上。

    “做什么抓我?”来人脸贴着墙,弱声弱气地发出疑问。

    这声音齐蓟听得耳熟,走过去一看还真是。

    怪不得某人选择这段回忆作为见面的地方,熟人生人今夜悉数登场,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死的是他,前后两位都来做临终道别。

    长相没太变化但气质与后来完全迥异的前男友先生被放开,默默揉了揉被扭疼的肩膀,还是在“盛燃”身边坐下了,那段录像里的两人同台齐聚,后者却连杯酒都不给他倒,还拿他做下酒菜取乐,当真是好一对狐朋狗友酒肉兄弟。

    在这段回忆里出场的前男友先生发色又换了一种,白得像糕点上的霜糖,而且变浅之后看上去真有羽毛的光泽质感,凭垂坠度来判断应该是某些有硬质翎羽的大型鸟类。

    “这次又是哪种鸟,雪鸮……还是天鹅?”齐蓟小声问。

    “原来小姐你喜欢这些吗,真不巧已经都当过了。我上次做天鹅还是十六世纪末,不过照旅鸽的灭绝速度来看,想从剩下的鸟里再轮到也快了吧。”坐没坐相地趴在桌上的前男友先生听见了,虽然他现在不认得齐蓟,想到这姑娘已经跟那货同处一室,说不定有知情权,便也没觉得讶异。

    “那你当过旅鸽吗,真不幸。”

    “是啊,上上次就是那个。砰!砰!啪——可怜的神啊,还没从跳来跳去找果子吃的小鸟快乐生活里清醒过来,就又赶上了一次大灭绝的末班车。”前男友先生抓过酒瓶灌了一口,眯着眼嘀咕道。

    齐蓟看着这位“去当野鸟随波逐流来回转生的”正牌倒霉蛋,同情地想,要以后是还能再遇到,她一定不对他的分手伤疤落井下石,也不幸灾乐祸,尽量容忍那头色彩扎眼的鹦鹉毛。

    “所以你现在是?”

    “白孔雀。漂亮吧?待会挑根尾翎送你。”

    确实漂亮。齐蓟诚实地点点头。他自带的长相在每个版本差别不大,但正因为底子够好,细微之处的不同对于气质造成的影响也十分悬殊,这一次的便显得格外斯文秀气如仙露明珠,稍微露出点黯然表情便分外惹人怜爱。要是现实中前男友先生用这副模样出现,说不定得到的逐客令还能温柔些呢。

    ……不过孔雀的寿命好像没多少年。那还是鹦鹉更好吧,不用每十几二十年就经历一遍生老病死,命长才是硬道理啊。当然如果要投票,我更喜欢伯劳。齐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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