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图南来得动静很大，单人独剑，伫立于漫天风雪中，堵住了山门，放言问剑昆仑。
昆仑作为剑道圣地在极北之域屹立多年，所谓树大招风，每年前来挑战的修士，上至名门望族，下至三教九流，不计其数。
昆仑对此一向来者不拒，尽显大宗气派。正门便设在西北处，称轩辕门。从轩辕门入，行正事，证道途。
这也是乐昭雪之前选择上山的路。
此处的逆风雪登山巅便是一重考验，筛选出去一批自诩不凡、实则心志尚且不坚的低阶修士。
当然东南处也有一道偏门，是为静水门，一般探亲访友、韬光而来的人便会从那处进。但谢图南一来作为楚国重火宫少主，私访昆仑不便，其次问剑昆仑，对自身剑道亦有所助。不过对他来说，更多的或许是怕乐昭雪不愿见他。
昆仑底蕴深厚，不乏天之骄子，当然不会怵年少就成名天下的谢图南。当下就有几名看不惯他嚣张气焰的外门弟子站了出来，邀战至问剑峡。
问剑峡，在长留峰与扶摇峰之间的山道上，山道狭长险峻，夹在巍峨磅礴的雪山之间，如一柄利剑。
抬头望是一线天，一线如剑，割裂天穹。左右看是陡壁，纵横交错着昔日造访此地的剑客留下的剑气，或锋芒毕露，或饮恨不甘。
顺着笔直狭长的问剑峡往上，是一道凿山体而成的石台，一半延伸出去，凌于空中，其下是悬崖峭壁，其上是无垠云海，远望可见崇山峻岭，与山下的城池百姓。
此为凌霄台，往年昆仑门中弟子交手或外来者问剑都是在这里进行。
乐昭雪听说消息来到问剑峡时，谢图南已十招之内轻松击败了前一名应战者，正与本届最有希望在外门大比中夺魁的楚召南交手。
首先看到的，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剑眉星目，自蕴风流，总是带着些漫不经心的潇洒，哪怕是与人针锋相对的现在。
他今日大概是好好捯饬了一番的。玉冠束发，金缕带銙挂鱼尾玉佩，水墨梅枝纹银线的织锦长袍，身型硬朗挺拔，大气卓然。不像是来问剑的，倒像是孔雀开屏。
可见台下多少人已眼带钦慕。
楚召南被誉为外门金丹期第一，实力不凡，昆仑基础剑诀已练得如火纯青，其中破剑术更是登峰造极。
而对面的谢图南应对得游刃有余，大多是以飘逸步法躲闪，偶尔才抬剑格挡几招，仿佛是在慢慢观察着昆仑基础剑诀的一招一式。而且他自己至今展露出来的，都只是些平平无奇的剑术，甚至还没有动用他最出色的，重火宫历代相传的南明离火。
不过凌霄台终究只是几丈之地，楚召南的破剑术也确实技艺高超。
一直退至悬崖边缘，谢图南再无可避，又或者对楚召南的剑式已经有所知见。
于是，他拔剑。
剑光如霜，万缕锋锐剑气在悬崖边呼啸而起，攻势凌厉地向楚召南而去。
便是临阵学自楚召南的破剑术一式。
而楚召南，久战不胜，亦不见沮丧之色。在看见谢图南临阵磨剑学的这一式后，反倒眼睛一亮，有些相逢敌手的庆幸。
身形一动，亦斩出一剑，磅礴剑势自凌霄台上冲天而起。剑气在这冰川之上，竟比雪还要冷上几分。
以剑应剑。
以凛冽对凛冽。
相同的霜白剑气成丝，如同瀑布争流，在凌霄台上针锋相对。
但楚召南的一剑后发，却率先寻破对方弱点，终归略胜一筹。
谢图南见此撤剑而退，绕身疾转，随之再潇洒自如地挥出一剑，于是见空中浮现出桃花绰绰。
在北地的猎猎寒风中，这一朵朵剑气而成的桃花温暖得叫人以为是春回昆仑。
剑名，桃枝。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每一朵剑花，都如同经过他温柔地精心雕琢，浪漫又生动，承载着让此处冰雪都消融的春天。
但每一朵又暗藏杀机，剑气纵横交织。
楚召南抬剑相抵，但无论使出什么剑式竟也抵不住这迎面而来的漫天花雨，身形倒飞下台。
“谢兄技高一筹，在下认负。”他归剑入鞘，向谢图南作揖说道，表情谦逊，亦不见颓色。
便是这磊落姿态，这份心气，已可见其道途之坦荡。
台下昆仑围观众弟子有人叫好，声音却小了下去，气势低迷了许多。
谢图南也点到为止地收剑，凌霄台上春日桃花便尽数散去。
但这时，突兀地响起几声惊奇喜悦的呼叫。
“万师兄！”
“他竟然回来了！”
“今天也太难得了！”
乐昭雪站在人群中抬眼，便看见从昏暗险峻的一线天中走来一人。
白发如雪，却是名少年，但面容冰冷，眉宇间似凝着昆仑山顶万年不化的寒霜，连睫毛也是霜白的。
就这样冷漠地穿过热切注视的人群，走到了凌霄台上，在谢图南面前站定。
倒是一个像春天，一个像冬天。
“你来问剑昆仑？”他的语气也是毫无起伏。
“正是。”
“苍梧峰，万霜命。”
简练利落的介绍，他不多说一个字，便已拔剑，出鞘如雷电。也不多出一式，抬手便是杀招。
真是纯粹得极致。
这样的人仿佛天生就该练昆仑剑术。
剑光如寒霜，闪烁之间便袭至谢图南的面门。
谢图南回剑应对，依旧是漫天桃花。
而万霜命在桃花间穿行而过，身影缥缈灵动，手中长剑简单又轻巧地将其一一点碎，花瓣凋零，春光逸散。
此剑未成，谢图南便坦然自若地再斩出一剑。
只见星光熠熠在剑尖，明明是白昼，却仿佛全世界都已经暗淡，只剩亮起来的这一点星光，微渺，却又不容忽视。而后挥剑，才惊觉这一点光如此璀璨，倏忽地炸成满天繁星，转瞬间化成滚滚星河泼洒而下。
而万霜命，仿佛无处可躲，就这样沐浴在无穷无尽的星光之中。看似败局将定，但他气定神闲，只是仍旧紧握着自己的剑。
台下旁观的众人纷纷屏息凝神。
注视着如瀑星光就这样淹没了一支霜花，片刻沉寂后，数以千万计的、霜雪般的剑气从中咆哮而出，一寸寸填满观者的视野，在啸声中云淡风轻地将星光一寸寸击碎。
在这众山之巅的昆仑，不知是雪山铸就了他冷冽的剑意，还是这剑光化成了片片雪花，飘落山峰。
一剑千万雪。
同样的破剑术，却是，不破不立，破而后立。
昆仑剑诀三式，同门之中见解各异，出剑也是不一。
而这，是他万霜命在破之一字上勘悟的真谛。
势衰意竭后，便是涅槃。
这实在是颇具勇气，也极度天才的创举，神乎其神，呈现出的满满是在剑道上的自信。
无怪乎内门遍地天骄，他万霜命也能在其中崭露头角。
剑气冲霄，跃上层云而回落，突破桎梏而新生出更磅礴之势，好似以天地为剑身，以昆仑山上万年不化的霜雪为剑芒，要倾覆一切。在这冰川之上，在这凌霄台，卷起无数凛风，又飘落满天朔雪。
这一剑之锐利，之锋芒，让人无法退避，仿佛也不能抵挡。
谢图南的神色，终于有了几分可见的慎重。
手指从剑身上缓缓抚过，于是和煦的春风消散，燃起灼灼烈火。
南明离火将桃枝都染得辉煌，灿烂的剑光是火焰，亦如骄阳，自高天之上坠下，穿空遏云而来，照耀一切，也要烧尽一切。
炬火燎原，无穷无尽的光和焰，连昏暗的问剑峡都被照亮，让这一剑的意、势、气都膨胀到了极致。
只是一眼，便有种视线都被灼烧的感觉。
炽热的火海在凌霄台上铺开。
于是雪停了，风也平息。
万霜命归剑入鞘：“你赢了。”
他还是很平静，仿佛刚才那个锋芒毕露的剑客并不存在，只是转身离开，像来时一样，如一缕霜风从人群中疏离地掠过。
台下站立的乐昭雪，已然静默不语。
谢图南很强，是不世出的天纵之才，她一直知道。昔日她医道有成，自觉也不失色于他，但现在开始练剑后，才发现他这么强，他的剑术天赋，他的战斗才情，强得让同辈天骄都黯然失色，强得让她望尘莫及。
纵观谢图南的三场战斗，他的剑招层层递进，而又举重若轻。万霜命在剑道上的探索与见解已经是妙不可言，在昆仑都能称得上一句翘楚。
便更显出谢图南之耀眼。
他的光芒，不止闪亮在昆仑。
他这样从容自信的底气，是在山海境的一次次生死厮杀，是与列国各派同辈的一场场交锋，是真正从战斗里磨砺出来的。
在这个乱世豪杰辈出的时代，万千修士如群星闪耀，他也能这般璀璨夺目。
因此今天这一场问剑，实在是精彩，剑气、剑意、剑势的碰撞，呈现出纯粹又极具美学的剑术交锋，让观者热血沸腾，让少年意气风发。
问剑峡一时安静了下来。
谢图南收起南明离火，又站在凌霄台上等了片刻，大约确定金丹期再没有应战者了。
便在旁观弟子准备慢慢散去的时候，突然看向人群，看向具体的某一人。
声音温柔，带了些轻松的笑意，表情却比刚才战斗时都要认真许多。
“昭昭，我来了。”
“我今天打赢了你三个师兄。”
准备离开的众弟子纷纷转身，顺着谢图南专注的视线怒目望向一处。
便见，皎皎倾城色，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如空谷幽兰。
于是一腔愤懑悄然散尽，满眼尽是惊艳。
你不看她时，她便融于此山中，但当目光投向她，就很难分散注意力。
她的美，如隔云端，又不空洞，反而落在实处。眼是水波横，眉是山峰聚，如同一阙婉约朦胧的诗词，来自万里之外的烟雨江南，并不该在这冰川雪原的苦寒之地。
此刻此地风华，尽数夺于其身，点缀生辉。
也有人回过神来，八卦的视线在谢图南和乐昭雪身上来回移动，却发现这无言对望的两人似是已经在另一个维度。
好像六合八荒写成一首诗，正在流动，在他们的眼睛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