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

    “昭昭,城中来了些流民,病患不少,那些医馆都忙不过来了。你在府中也闷了些时日了,不如顺道出去走走?”

    温相宜轻车熟路地走进房间,看着手捧医书、恬然坐在窗边的乐昭雪提出建议。

    这已是本周的第三回了,乐昭雪知道,若她还不答应,明天指不定小姨又琢磨什么办法来。虽然这样做也是觉得她在府里的日子枯燥乏味,给她寻些事情做罢了。

    为了让温相宜少再费脑筋,她只能应允,换了身常服,不紧不慢地出府前往城中素月医馆。

    当今乱世沉浮,大战虽少,但边境摩擦之类的战火硝烟常起,因此边关城池或者小国的百姓为了少受些战乱动荡,不辞奔波,举家迁徙也是有的。

    乱世最终苦的,也都是这样的平民百姓。

    白帝城地处平原,占地万顷,辽阔城域内多山川湖泊,又分东西南北四部,拱卫着中间的主城区。

    一路缓行至主城区东部,卫兵已起清出了一片空地,搭起营帐来安置流民。素月医馆便在对面,馆中人来人往,很是忙碌。不过幸好,倒也没有重伤或性命垂危之人。

    乐昭雪表明身份,便被迎至一堂之中,负责一部分的病患。

    她今日穿了件澄净淡雅的天青色衣衫,上绘翠竹,又绣银线,低调但不失华贵,端坐于木桌后,身姿窈窕,一见便知气度不凡,在这凡俗尘世间如同谪仙,而又医术精湛,探脉运针行云流水,可见世家风范,因此单是队列排得都比旁人要长得许多。

    待全部忙完安顿好,已是傍晚。同连番道谢的医馆馆主道别,走出门来,饶是乐昭雪的筑基体魄,也有些疲惫。

    天边夕阳将坠,漫天云霞绚丽醉人,洒下橘红色的余晖,她照着其光,漫步走回城主府。

    路上听见小贩吆喝,便顺道嘴馋去买了串糖葫芦。

    也就是在这时,转头看见了角落里奄奄一息的乞丐少年。

    医者仁心,她稍作犹豫,就收起糖葫芦走了过去。

    少年已经昏迷,衣衫褴褛,头发乱如野草,在风尘污垢掩盖下,五官并不清晰,嶙峋瘦削的身体蜷成一团。

    乐昭雪拉过他的手把脉时,他还本能警惕地缩了一下。

    脉象紊乱,营养不良,又发着高烧,已经病了有些时日了。

    少年蜷缩着不便施针,乐昭雪想了想,从储物匣里取出一颗清元丹来喂给他,然后就在一旁台阶上坐了下来,慢悠悠吃起自己的糖葫芦。

    不多时,少年已然高烧消退,幽幽转醒。看到一旁出尘如画的乐昭雪,便猜到这是救他的恩人,于是立刻起身道谢:“多谢相救!敢问姑娘芳名?”

    “不用,你刚恢复,还是坐下休息吧。”乐昭雪糖葫芦还没吃完,只随意地摆了摆手。

    于是两人坐在地上,一同看起了晚霞。

    “小乞丐,你叫什么名字?”

    “女侠,我叫宁从尘。”少年虽衣着破旧,谈吐举止倒是一派大方自然。

    “宁从尘?这可不像是个乞丐的名字”

    “我可不会一直是乞丐的!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名扬天下的大侠!”

    “啊?”乐昭雪吃完了糖葫芦,本想起身离开,听到这话却是停住了动作,有些好奇地看向少年。

    “我要练剑!成为一名优秀的剑客!”他灰扑扑的脸上,却有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闪着诚如太阳般的炽热光芒。

    “不错,志向远大。”她饶有兴趣地夸赞了句,然后问道,“小孩,你从哪里来的呀?”

    “长安,我打算去昆仑。”他声音坚定。

    “那你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了,不过昆仑离这还有几万里呢。”乐昭雪起身,掸了掸衣上灰尘,笑道,“走吧。”

    “去哪?”少年有些紧张。

    “帮你去昆仑。”

    “啊?”

    “怎么会想要当剑客呢?”她并不解释,又去买了两串糖葫芦,递给少年一串。

    “我想拥有自己的本事,想要不再有战争,这天下的乞丐可以少一点。”少年声音低落,似乎也是觉得此话有些大放厥词,怕惹她嘲笑。

    “那你很厉害,还很幸运——碰到了我。”

    “……”他竟不知是先感谢还是说些什么,一时沉默。

    一路闲聊,走到了一家马车行。

    乐昭雪叫宁从尘在路边等候,然后进门,不一会就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名车夫和辆马车。

    “上车吧,我已嘱托了车行把你送到昆仑。”乐昭雪又取出了一些金银,递给少年。

    宁从尘有些呆愣地站在路边,似是对这突如其来的坦荡善意无所适从:“这……我……”

    “走吧,就当是我日行一善了。快点,我还赶着回府呢。”她催促。

    “谢谢你,姐姐。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将来怎么报答你?”宁从尘深深地给她鞠躬,百般道谢,又恳切地看着她。

    “不用,都说了我只是日行一善。”乐昭雪仍是摆手。

    “我会回白帝城找你的,姐姐。”少年上了车,又探出头来,郑重笃定地扬声说道。

    乐昭雪只淡然笑着向他道别,目送马车慢慢远去,而后转身,在夜色降临前,走回城主府。

    这对她来说,确实只是随手行善,并不值一提,亦不图回报。但或许对这萍水相逢的乞丐少年来说,就像是话本里的故事发生在了自己身上,改变了命运——又或许没有改变。

    就这样每日去医馆坐诊,闲时就在府中看书,单调地重复了几天。

    待这批流民安置妥当,医馆亦无繁琐事项后,乐昭雪去找了温相宜。

    她正拿着一块石青色丝绸,动作有些笨拙,但很专注地一针一线绣着什么。乐昭雪仔细辨认了片刻,大抵是一只很肥的仙鹤——如果她没猜错的话。

    旁边已经摆了一个成品香囊,粉蓝底流云纹锦缎上点缀几朵可爱桃花,左下角歪歪扭扭地绣着福字,应该是给她的。总体手艺虽然还不太精巧,但质朴心意已蕴藏在细密针脚里。

    这样一个生性活泼,少时念书都端坐不住的女子,如今竟也能静静地研究起女红来。

    “小姨,我考虑了有些时日,”她斟酌再三,还是开口,“我打算去昆仑习剑。”

    “好的,你去吧。”她正屏气凝神着绣线,然后愣了几息,猛地放下手中东西,声音骤然拔高,“什么?昆仑?习剑?!”

    “我要去昆仑习剑,烦请小姨帮我向昆仑写一份介绍信。”只听见外间一片鸟雀惊得振翅飞起,乐昭雪一字一句,端庄沉稳地说道。

    “我就知道上次那场战斗让你动了念头!早知道不管不顾也要早点来接你。而且你知道昆仑有多远吗,那里还冷得很,寻常修士的体魄都未必扛得住,你的身体调养多年好不容易恢复健康……”她毫无意外地开始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可满是急切的劝阻和关怀。

    但乐昭雪看向她,眼睛里已盈满了泪珠。

    “你!”于是温相宜强硬的气势顿时荡然无存,心软得一塌糊涂。

    自半月前从重火宫回来后,乐昭雪就没在她面前流过一滴柔弱的眼泪,只每日简单地看书赏花,除了去城中医馆坐诊之外连房门都不出,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温相宜宁可她崩溃大哭,宁可她萎靡消沉,但此刻却恍然发觉这自小娇养长大的侄女眉眼间已流露出往日不曾有的非凡气度。

    那是不为外物所移的坚定。

    她和楚天阔并不打算生产子嗣,是把乐昭雪视如己出的。哪怕月见谷的覆灭有可能令其从此道心消解,一蹶不起,又即便没有与重火宫少主的婚约,温相宜也并不介意护她一世无忧。她愿意把全天下最好的珍宝都送到乐昭雪面前,把她捧得如同天上的星星——就像姐姐和姐夫以前做的那样。

    但现在这个从来娇软乖巧的,尚且十七岁的少女,并没有因此萎靡不振,而是表情坚定地和她说要去昆仑学剑,去那样的苦寒之地,去走一条对她来说无比艰难、甚至可能没有结果的路。

    “决定了吗?”

    “嗯。”

    “那重火宫呢,谢图南那边你怎么打算?”温相宜的语气变得和缓。

    “我已写好退婚书,出发前便寄过去。”她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一双桃花眼,望向她时总是缱绻深情,“我不想分心在这些事情上。”

    “你有自己的主意也好。”温相宜讷讷道,很是无措地点点头,“若是下定决心了,去找你姨夫就是,给昆仑的介绍信他写面子大点。”

    乐昭雪应了声,倾身过去抱了抱她,然后顺道拿起一旁桌上的香囊,扬长而去:“谢谢小姨,香囊我拿走啦。”

    脸上漾着轻快笑意,她珍重地在腰间挂上香囊,走向城主府中的书房。

    虽然相见甚少,但其实乐昭雪自小在这个姨夫面前都是有些胆怯的,长大后更是不太亲近。

    楚天阔一向冷峻严肃,对她这个侄女亦不苟言笑,也就在温相宜面前像个正常人。

    “姨夫,我打算去昆仑修行,另外再向重火宫提出退婚。”乐昭雪敲门而入,行了礼便开门见山地说道,姿态不卑不亢。

    “相宜应该也都劝过你了。”他倒是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平淡,话里自有上位者的气度,“我便不再多说,你自有决定。向重火宫退婚,给昆仑的介绍信,我都会一应处理,你只需做好自己的准备即可。”

    他微顿,想到些什么,语气柔和了少许:“白帝城永远会是你的退路。”

    “多谢姨父。”她低眉作揖,而后转身离去。

    她当然知道,谢图南作为重火宫无可争议的未来家主,又在山海境里融合了祝融真火,成就金丹,而他尚未弱冠,这样旷古绝今的天资,和超然瞩目的地位,未来道途成就必不可限量,更是有可能走到那凤毛麟角的天品境界,突破寿限。

    即便对这样必将声震天下的人物来说,一个年少相恋的妻子,也不过是人生里一笔如月光皎皎的点缀,轻松带过。

    而依靠重火宫和白帝城的势力,查清凶手,早日复仇并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区区两个侍女的闲言碎语,未必能证明什么。谢图南对她自小情深,单看昔日月见谷里被其送礼堆了大半个的库房便知——那还是乐昭雪储物匣里装不下多出来的。

    每年的各个佳节,她的生日,甚至是她父母的生日,他都不曾落下给她的一份礼物,还有其余他曾游历天下时,络绎不绝寄来的那些书信和当地特色。

    但此刻,对她来说,这些儿女情长已经并没有那么重要。

    在平原上见到那惊绝一战之后,她只满心想着拥有同等、甚至更强的力量,而不是作为重火宫的夫人、白帝城城主的侄女这样的附庸继续活着。

    又或许,也有被那双炽热明亮的眼晴所感动。

    昆仑地处极北,在长白山脉上。听说是个很寒冷的地方,那里一年里有一半的时间都下着雪,风霜更是格外凛冽,既压法术,又抑灵力,极其锻炼修士的身体和意志。

    在天下五门八派里,昆仑具备上古传承,历史悠久,是无可争议的首席,更是众多剑修心中的圣地。

    派中分內门和外门,內门弟子不过百,各为门主和长老座下亲传。内门中五年举办一次青云会,是为天下游吾台做准备。

    外门弟子则有数千,其中外门正式弟子是通过入门测试,又根据天赋根骨筛选下来的,门中每两年一大比,年龄在二十五岁以下、已成就筑基的出类拔萃者可选入内门。

    除此之外的记名弟子,大都是豪门高干之后,也不乏各国皇室贵族血脉,多为学习昆仑剑术或是在此极寒之地修炼而来,学期最多三年,达成课业便可自行离开——温相宜给乐昭雪报名的就是这种,还说若觉得太冷太累就只管回白帝城。

    “春山如旧,草色如烟,音尘各悄然。”

    在退婚书上,她只这样写道,别无他言。

    而后整理心绪,收拾行囊,以待远行。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