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三月伊始,春来物物自芳菲。

    月见谷里,灼灼桃花开了半山,伴着清亮悦耳的鸟啼,几只云雀携着丝缕翠色流光闯入视野,正如一幅画卷徐徐展开。

    正是此地特有的惊春雀,体形似鸾,通身玄青,在尾羽上点着一撮碧翠的光泽,恰似春天的第一抹绿色。

    惊春雀绕着半山腰的桃花林飞了几周,最后轻悠悠地停在了一名女子身前。女子着水色衣衫,风姿绰约,腰间挂了块镂雕鱼尾玉佩,此外并无繁复配饰,但清丽的面容有着水墨画般的素雅,如同江南三月里的一笔韵脚。

    “乐师姐,这惊春雀也就只对你才这么乖巧了。”一旁有人艳羡道。

    乐昭雪嘴角漾着笑意,笑容与身后桃花相映生辉,随即将手中的灵果喂给面前嗷嗷待哺的鸟雀。

    惊春雀形如青鸾,脾气也是如同那传说中的神鸟一般高傲,寻常人闻其祥瑞之名,却都难以接近。也就是她有着天生亲和的木灵根,才能得这骄矜的鸟儿几分青睐。

    储物匣里的灵果很快喂完,领头的那只惊春雀上前亲昵地蹭了蹭她手心,而后翩然展翅飞去,隐入深林。

    “好了,踏青也踏了,惊春雀也见到了,咱们该回谷了吧。”乐昭雪收起储物匣,拍了拍手,“明天可是这个月的义诊日。”

    “师姐,我们明天是去哪座城呀?我可是第一次出谷呢。”一名鹅黄色绫罗花裙的少女好奇又期待地发问,有一双澄澈灵动的杏眼,两颊梨涡浅浅,很是可爱。

    月见谷义诊日,大多在每月十五,门下弟子会到各大城池的素月医馆进行无偿诊疗,连续三天。不过弟子也需达到筑基后才能出谷。

    世间医道圣地有二,药王谷声名赫赫,又背靠靖国,根系甚广;极骨门门徒满天下,但医毒双修,正邪难辨。在前两者之下,各地医修宗门诸多,但影响力大都只限于一地之内。

    当今天下,乱世风雨开阖,多方鼎立,对峙交锋。而月见谷不同流俗,少涉纷争,只在民间设立医馆,定期出诊,以救死扶伤为己任。且地处幽僻,在外更是设了千里毒瘴、百步迷阵,常人难觅其踪,不得其入,是仿若世外桃源的存在。

    “大抵是姑苏吧。”她想了想开口回答,声音清甜如山泉泠泠流动。

    “姑苏!那旁边就是扬州了,晚上得闲须去游赏一番。可谓是烟花三月下扬州!”说话这人是名白衣青年,手握一把绘竹玉骨折扇,很是风流倜傥。

    “扬州清乐楼的曲水流觞我也是闻名许久,有机会定要去参宴。”又有一名轻罗裙装的姑娘附和。

    “听说回音坊这代的翘楚——般若姑娘,近期也会到姑苏巡演。她的一曲渔舟唱晚闻名遐迩,曾令那江上晚归的鸿雁都为之沉醉,久久盘旋着不肯离去。”出声的青年设想着那落霞与归雁齐飞的盛景,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憧憬之色。

    众人在桃花林中漫步,畅所欲言,就出谷后的游览之行交谈得热火朝天,显然已经对明日很是期待。毕竟出谷次数不多,大家平日也忙于修行。

    但随着暮色四合,几人虽意犹未尽,也只得纷纷掐起返程法诀,在原地里留下数道清光,于氤氲的夜色里渐渐消散。

    回到月见谷,乐昭雪脚步轻快地往主殿后院走去。

    修士自筑基后开始辟谷,亦不重口腹之欲,不过她一家都习惯了在晚间聚坐一桌,吃几道家常菜,饭后品茗赏月,聊修行,也聊生活。

    行至主殿后院,父母果然已围坐桌旁,只在等她了。

    “今日去桃花林踏青了吗,怎么回来的有些晚了?”温容音起身帮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拉着她的手走到桌边坐下,“今日新做了一道油焖春笋,你来尝尝。”

    “可算能动筷子了。昭昭你不来,你母亲都不让我吃饭的。”乐游风在旁小声抱怨,惹来温容音的娇嗔一瞪。

    乐昭雪笑盈盈地看他们拌嘴。

    夜风徐来,屋内明黄柔和的灯光摇曳,他们就像民间平凡普通的一家三口。

    饭毕,饱食餍足的三人至院内休憩,头顶一轮盈凹月洒落清晖。

    “咳,对了,重火宫那姓谢的臭小子明日可是要去姑苏找你?”乐游风抿了一口春酿,自以为是不着痕迹地打探。

    乐昭雪喝着自己的茶,只当作没听见,转头继续和温容音聊天。

    乐游风这人,很是桀骜。

    作为月见谷的传人,他自小卓尔不群,前半生一帆风顺,而立不久就踏入出窍期。

    医行用的,是楚国名器天青十三针;穿衣只穿锦衣,描金绣银,再用九龙瑞香薰过;喝酒也只要最好的酒,小小一杯春酿,是千金难买一壶的洞庭春色;当然娶的妻子,也是一见钟情、两相倾心的绝代佳人。

    而其女儿,论修为,乐昭雪虽出生时早产导致体弱,但有着先天木灵根,又温养多年,早已康健。

    她的木灵根与乐游风一脉相承,又更脱颖而出,年方十五就已筑基,如今筑基二阶,想必也能在三十五岁之前顺风顺水地修到出窍期,这已经是普世天才的标准水平了。

    论性格,虽从小娇养宠爱,少经世事,但其并不矜傲,待人接物温和有礼,落落大方。

    乐游风捧她如掌上明珠,视若珍宝。故友之子重火宫少主谢图南多次上门提亲,在乐昭雪的同意下,又看他俩实在情投意合,才勉强应允订下婚约。

    须知谢图南未及弱冠,已在山海境中成就金丹,是放眼天下都能排在前列的天骄人物。

    而这样一个修为不差、生活美满、又心有玲珑的女子,未来虽未必称得上是辉煌灿烂,但想来也是顺遂安宁的一生。

    “真快啊,我的昭昭十七岁了,已经有了如意郎君,再过个几年可就要出嫁了。”温容音笑着打趣。

    “我只想永远陪在娘亲身边。”乐昭雪抱住母亲的胳膊,依偎在她身旁,恰是一番娇俏的小女儿姿态。

    “你啊…永远长不大。”虽是苛责,亦难掩宠溺之色,温容音抚着她只簪了一支檀香木的秀发,“好啦,天色已晚,你明日可是要出谷义诊的,免不了辛苦忙碌,早些去歇息吧。”

    “姑苏虽是繁荣,但出门在外须多加小心。你作为师姐,要做好统率,在外更不能失了我们月见谷的牌面。”乐游风再三叮嘱。

    “知道了别念了爹,我耳朵都要听起茧了。”乐昭雪当即捂住双耳,轻盈的身影已然飘逸地飞出院落,只远远地丢下一句,“我先去歇息啦。”

    火是突然燃起的,顷刻间便无穷无尽地蔓延,浓烟滚滚,伴着哭嚎和惊惶惨叫声四散。

    “快出谷去传信!”

    “去帮谷主和长老他们!”

    “救救我!”

    “师姐,这火烧得我好痛……”

    乐昭雪匆忙跑到屋外,铺满视野的就是这样绝望景象,触目惊心。

    主殿前的空地上,乐游风夫妇与几位长老正在和一位黑袍人交手。

    数名弟子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春夜里的月见谷,本该是恬静宁和的,月色温柔,桃花漫山。

    便衬得周遭所发生的一切更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但又是如此真切的人间炼狱。

    她恍惚几息,便仓促冲过去试图为他们治疗,但竟都是脉搏已绝,生机消散。

    大滴大滴滚烫的泪水不由自主地砸在手背上,砸在师弟昔日珍视的金玉绘竹扇面,砸在小师妹沾着灰烬与鲜血的鹅黄裙角。

    她站起来,往主殿走去,单薄的身形起初有些踉跄,但在几步之后,已是坚毅挺直。

    疾行赶至,乐昭雪一出手相助就是不遗余力的攻伐法诀,满储物匣里的法器、符箓毫不吝啬地凌厉杀向那黑袍人。

    而在这过程里,又有三名长老陨落。

    黑袍人显然主修火行,但大概怕被认出身份,出手只用过几道毫无花巧的术法,并不显露太多痕迹。

    医修不喜争杀,本就劣于正面交战,不过大都不缺钱财,亦不缺上等法宝。且乐游风已经是出窍期修士,温容音也是位出窍初期的阵法师,联合其他七位元婴期的长老之力,但竟只能与这神秘的黑袍修士抗衡,甚至还在下风。

    那些法宝和符箓袭至其身前也仅起了些阻拦作用,不堪一击。

    也有修为低微的弟子惊慌失措地往谷外逃窜,但都被那黑袍人早先布置的火界所燃,或被其分心而出的随手一道火焰击毙,尽数如草芥般倒下。

    强大得令人绝望。

    又是几个回合交手,黑袍人大抵是觉得已经拖得太久,数道杀力更甚之前数倍的炽烈火焰猛地席卷开来,其余几位长老一个照面便已死去,而在外围的乐昭雪也被余波轰出百米,口吐鲜血。

    一时站在地上的只有那黑袍人、身受数创的乐游风,还有在后方体力不支、但仍在尽力布阵的温容音。

    其人穿毒瘴过迷阵,夜袭月见谷,不知缘由而来,如今出手狠戾,竟是要灭他们满门!

    见状,他再出手,一拳轰散阵法,再腾空跃起,身如鬼魅,骤然袭向乐游风面门。

    在乐昭雪的视野里,只看到温容音被阵法反噬,吐血倒飞,而乐游风已然后继无力,几招之间便被黑袍人掼倒在地。那人停手,弯下腰似乎在质问些什么。

    又是漫长的几分钟,压抑的气氛里,便见一道炎光无情地按向乐游风天灵处。

    黑袍人站起身,慢慢走向还存活着的温容音和乐昭雪。

    但在其背后,只见乐游风生命的最后几息里,三张符箓凭空燃起,两张攻向黑袍修士,一记攻心法诀,一记禁锢法术。最后一张则化作两道流光,疾飞穿云而去,一者向白帝城,一者向重火宫,是为以命传讯。

    饶是黑袍修士反应迅速,心念急转间匆忙接下法诀后,碍于禁锢法术的牵制,也只拦住了一道。

    另一边,温容音灵元激荡,数滴心间血飞出,如同烛火般点燃了身前那只由虚凝实的八角阵盘,而后异光骤放。

    她以自身气血为柴薪,而后如蛛网般错综复杂的阵纹自地面亮起,缚杀向那阵中心的黑袍人!

    与此同时乐昭雪的周身忽地被一种朦胧的光辉所笼罩——那是生机勃勃的青色。

    温容音如此决绝地燃尽出窍修士最后一缕魂火,按下这离命救青阵,只为在临终关头,护她最爱的女儿性命周全。

    乐昭雪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前方,看师长同门渐次倒下,然后是乐游风,她的父亲。眼泪难以遏制地翻涌而出,全身疼痛得几近窒息。

    此刻好像有些什么要破土而出,又被牢牢困锁在巨大的屏障里。

    绞遍丹田,却已经灵力枯竭,她被战斗余波所伤,现在只是勉力支撑在原地不让自己晕厥。月白衣裳上还晕着大片殷红血迹——已分不清是她的,抑或是一路过来沾染上那些同门师弟师妹的,乌黑的长发披散凌乱,面容苍白惨淡,尽是凄哀之色。

    这耗尽所有生机换来的阵法也只换来黑袍人一刻的束缚,随即温容音掌下阵破,魂火如灯灭。

    黑袍人正欲再打下一记斩杀法诀,远方忽有咆哮的凛冽剑气击破长空而来,便自知是援军已到,错失时机,只好匆忙收手,匿作一团黑烟脱身离去。

    谢图南凛风踏云而来,身后跟着重火宫长老和数名修士,却只见断壁残垣,尸首无数,满目疮痍。

    昔日清幽宁静的月见谷,已然化为乌有。

    “昭昭…”他收剑入鞘,沉痛地低声说道:“对不起,我来迟了。”

    谢图南轻柔地扶起乐昭雪,为她疗伤,又请长老搜索之前黑袍人的踪迹,再吩咐其余宫人在废墟里寻找是否有幸存者。

    “我要把他们的尸骨都收殓了再走。”稍作恢复后,乐昭雪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娇柔的面容上泪痕仍在,眼神却只余平静,和死寂。

    谢图南知她性格温和,但又有着自己的坚持,也不多言,只默默地陪在身旁,做些力所能及的帮衬。

    寻人,挖坑,埋尸,立碑。

    待全部收殓,已是第二日月上中天。

    春日桃花在昨夜在大火中已被焚烧殆尽,而替之林立在上的,是数道墓碑。

    月见谷三百余人,除她之外,今日皆埋于地下。

    早已灵气枯竭、体力不支的乐昭雪,在强撑着念诵完往生安乐经后,终于昏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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