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城的晚高峰,拥挤的车流蜿蜒如长龙盘踞。
喇叭声、引擎声,间或夹杂的咒骂声,揉成一团烦躁冲击着宁戚的耳膜。
她靠在出租车后座,眉眼冷淡,舌尖抵着果糖细细感受,依旧寡淡无味。
啧,美食博主失去味觉,这泼天的“好运”还真就不偏不倚砸到她头上了。
三年的时光,走马观灯似地在脑中闪过。
“宁戚是吧,视频做得不错,好好干。”
“戚戚,你可真是公司福星啊……”
“戚戚,你要是愿意出镜,流量肯定暴涨!”
“宁戚,别仗着有点流量就搞不清楚自己身份!”
“反正你现在也拍不出视频,就让赵湾接手……”
“就你现在这样,还能给公司带来什么?”
郑潘的面容逐渐扭曲,直到一小时前,面具彻底破裂。
“宁戚,你就转为幕后,让赵湾替你站在前面,一举两得不好么?”
……
宁戚身体猛地前倾,被安全带拽回座位,呼吸一滞。
司机猛按喇叭:“找死啊!晦气!”
他骂了一通才想起后座的乘客:“姑娘,你没……”
宁戚睁开眼睛,倦怠道:“没事。”
司机狐疑地看了她几眼,抽了几张纸巾给她,才发动车子。
宁戚这才感受到脸上的湿意,她将眼下的泪水拭去,眨着眼睛将酸意忍下。
车子最终停在城市最喧闹的地段。
“姑娘,到了,”司机望着后视镜中的乘客,看着和自家女儿差不多年纪,忍不住扭头多叮嘱了一句,“这地方坏人多,你一个人来这当心点。”
宁戚扬起人畜无害的招牌笑容:“没事,师傅,他们可斗不过我。”
酒吧里鱼龙混杂,音乐声震耳欲聋。
她在舞池中肆意律动,借着昏暗的灯光肘击了几只“咸猪手”。
心中的郁气散了些,才找了个摄像头拍得最清楚的位置舒坦地坐下休息,冷眼瞧着形形色色的人物,嘴角讥诮。
最后一口酒下肚,她掏出手机,按照合同中的条款,将违约金一分不少转到公司账户。
郑潘的电话来得很快,穿过听筒的语气阴沉:“什么意思?”
宁戚起身晃到天台,周边倏地安静下来,她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你不就是想逼我退出么,别装大尾巴狼了,多没劲啊。”
说完也不等郑潘再开口,就挂了电话,直接将人拉进黑名单。
夏末黑夜的微风,舒适宜人。
宁戚感受到了这几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只是这轻松中掺杂了一些意外——
不远处,一道瘦削的身影正站在围栏边缘频频往下望。
再眨眼。
那人一条腿已经跨过栏杆。
宁戚不动声色地靠近,眼见他另一只脚抬起,她猛地扑上去将人拽下,不给人反应的机会,就将自己身体压上去,牢牢箍住对方。
被压住的人拼命推搡着她。
宁戚使出全身气力压制:“别动!年纪轻轻干嘛这么想不通去死?我全家就剩我一个,现在还被公司坑骗,没家没钱,你有我惨么就寻死觅活的……”
她趁着这功夫将自己的苦楚一股脑全倒了出来,身下的人终于不再挣扎。
一旁酒吧的招牌滋啦闪了几下,好一会,宁戚才小心地朝身下的人望去,嚯,好一双锋利的眼眸。
那人示意她从自己身上起来。
宁戚没动:“不寻死了?”
身下之人摇头,颇有些无奈。
宁戚确认他不像骗人的模样,才翻身坐到了一旁。
那人起身后,烦躁地曲着手指揉捏着喉结,居高临下睥了她一眼,微张了下嘴,最终捡起一旁的手机,点了几下后将屏幕转向她。
【没寻死】
估计是怕她不信,翻过屏幕蹙着眉又补了一句。
【手表掉了】
宁戚垂眸:……破酒吧也不知道装个地洞!
她摇摇晃晃地起身打量,这人身姿颀长,昏暗灯光下的面庞半明半暗,额角微渗着汗,鬓发打着卷贴在耳边,眉眼与轮廓昭示着应是张俊秀的脸,可惜口罩遮挡,瞧不真切全容。
“你?”宁戚指了下喉咙位置,没等对面这人打完字又自觉道,“抱歉,是我冒犯。”
她转身便走,酒劲上头,对于没看见全貌这事有些憋闷,回头补了一句:“也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长得可真好看。”
徐舍额角紧了一瞬,好一只蜷着利爪的猫。
猫爪子在虚空随意挥了几下:“再见。”
宁戚趁着意识清醒的时候叫了网约车,出了大门就蹲在花坛边等候。
被风吹得有点晕,她随手抽了一根杂草,在路灯下试图看清纹理。
光线暗了一瞬,眼前出现一包纸巾。
宁戚顺着骨节微凸的手指看向皓白的手腕,再往上,便是清瘦的身形,黑色口罩上方一双凌厉的眼睛召回她不久前的一点记忆。
不远处有喇叭响起,来人另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下,又伸出手指比了三回。
“一、二、五,我清醒着呢,”宁戚吐字清晰,“我男朋友马上就到,好走不送。”
徐舍闻言将纸巾放在她身侧,利索走人。
宁戚眼神落在那人站过的位置,好像掉着一张传单,她顺手捏起来瞧了几眼便揣进了兜,再抬眸时那人已经进了一辆迈巴赫。
迈巴赫平稳起步,驾驶座的“花衬衣”一脸戏谑:“老徐,你居然也会对这样的小白兔感兴趣?”
小白兔?刚才那股劲可不像小白兔。
徐舍凉凉瞥了他一眼,没开口。
“你也是,把自己嗓子折腾成这模样……”傅逾时继续念叨,“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回家看看?”
这话一出,徐大少爷眼神都不再施舍一个,双手抱着胳膊,闭眸靠着车窗睡去。
傅逾时无奈摇头,一踩油门。
几个小时后车子便呼啸着进了山间。
群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竹林里微风摇曳,几片竹叶脱离枝干,打了几个卷便落在水面,如小舟般顺流而下。
阳光洒落,波光粼粼。
宁戚翻了个身睁开双眼,嘴角的微笑还未落下,心道真是个好梦。
她起身伸了个懒腰发现自己手边的传单:“拾竹民宿……”
看来昨晚就是这上面的景象让自己安然入眠,来不及细想,手机便开始不知疲倦地震动。
手指划过的瞬间,方小诺的声音穿过听筒在耳边炸开:“宁戚!快开门!我知道你在家!”
宁戚应了声,脑中浮现起一身旗袍头发卷曲的女人,她笑着下床,将门口的好友迎进来。
方小诺打量着她:“昨晚去喝酒了?”
“这么明显?”宁戚抬起胳膊闻了闻,“没味道啊。”
她有种执念,再累,也不会一身酒气上床。
“就你这睡眠质量,要不是出去喝了,我敲了这么久的门,你会听不见?”
“我都失业了,还不准我发泄下啊……”
宁戚倒了两杯蜂蜜水,递给好友一杯。
方小诺尝了一口,果然齁甜,双眉拧紧:“真和郑潘那王八蛋掰了?”
宁戚点头。
“掰得好!那王八蛋趁着你休养的功夫,转眼就让赵湾出镜接手你的账号,这不就是明着抢嘛!不对,这叫偷,盗取你这么多年的劳动成果,不要脸!”
宁戚继续点头,抿着蜂蜜水脸色不变。
“等下,”方小诺骂得起劲,突然觉得不对,“违约金呢?”
还是点头。
方小诺噤声,一张娃娃脸皱得如同哈哈镜中的模样。
宁戚觉得好笑:“怎么不说了?”
“怕戳你痛处。”方小诺小心翼翼,“身上还有钱吗?”
“至少饿不死……吧。”
“那你还一副没事的样子?”
“哭又换不回钱。”宁戚松垮地倚在沙发,无所谓道,“其实郑潘说得对,我都没有味觉了,的确不能再运营‘洋芋小食’的账号。”
“那他也不能直接把账号给赵湾吧,你之前都不露脸,粉丝都不知道账号后面已经换人了……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宁戚起身进卧室:“没想好,想着要不要找个地方先放空一段时间。”
方小诺亦步亦趋:“对对对,医生不是说了么,你这个就是属于压力过大导致的暂时性失去味觉,没准出去玩玩就能恢复了。欸,拾竹民宿……哪来的传单?”
“忘了。”
“你这一般喝不醉,一喝醉就断片的毛病还真是难评。”方小诺念出右下角那行字,“筑市宁安镇葛村……”
宁戚扒拉衣柜的手顿了下:“葛村?”
“唔,戚戚,我记得你之前是不是去过那?”
“嗯,风景不错。”
宁戚想起梦境中的竹林,最终挑选了一条浅绿色的连衣裙换上,衬得肤色愈加白净。
方小诺眼前一亮,啧啧赞赏:“戚戚,你这张脸可真是……怪不得几年来郑扒皮都坚持不懈要你露脸拍视频。”
“啧,就当你夸我了。你今天没事?”
“没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今天是你复诊的日子,要是我不来的话,你是不是又不准备去了?”
方小诺收起玩笑的神态,仔细盯着好友的表情。
“去!干嘛不去,”宁戚眼神坚定,“我的人生中可没有放弃两字。”
“是么?那走吧。”
……
医生的说法果然还是和之前一样,保持心情愉悦,至于多久可以恢复,完全看运气。
两人出了医院便找了家猫咖休息。
宁戚怀中抱着猫一脸餍足,和好友讨论现下自媒体的发展形势:“既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恢复味觉,就得选个别的赛道,你有想法吗?”
“你不是说了要先放松下么,刚出医院就又开始给自己压力!”
宁戚专心逗猫,没接茬。
“戚戚,是不是没钱了?”方小诺掏出手机就准备转账,“我这边还有点,你……”
“都说了饿不死,我就是习惯了快节奏。算了,不想了。房子刚好也快到期,我准备不续租,换个地方生活一段时间。”
“行,”方小诺灵光一闪,“拾竹民宿!那边不是在招义工,你要不要去试试?”
“义工啊……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宁戚将猫举到眼前逗弄,“刚不是还说要我好好放松?”
“就你,闲不下来的心思,要是不能消耗你体力,你就会继续消耗脑力,这两者比起来,还是前者好一点。”
宁戚轻笑,闭眸思索了下传单上的联系电话,便拿起手机拨号。
方小诺习惯了好友过人的记忆力和极强的行动力,听她没聊几句便挂了电话,欣喜道:“成了?”
“唔,成了,”宁戚耸了下鼻尖,“就是……”
“就是什么?”
“老板的声音听着有些坑坑洼洼的。”
不知道声音还能被形容成“坑坑洼洼”的民宿老板挂了电话也有些怔忪。
吧台的花衬衣男子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出什么神?”
“觉得对面声音有些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