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看花

    “福安当……”

    冯落寒喃喃地读着这三个字,一遍又一遍。天色尚早,蒙蒙亮,沿街的铺子也都将醒未醒,打着晨曦的瞌睡。灰蓝的天际,月印淡淡的,数十年如一日地凝望着遥不可及的另一畔天空,那轮氤氲云层的朝阳。

    一改往日高扬的发髻,瑰丽的衣袍,今日的冯落寒衣着打扮朴素了很多。褪尽铅华的装点,静坐在人间里,她不再是掌管悲台的不良使,而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

    质铺还未开张,冯落寒席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两手托腮,出神地仰望着天边新日,和将逝未逝的残月。

    纵然手握悲台这样一个庞大的情报中心,她却难以得到自己心中真正想追寻的消息。此番周折良多,才艰难地打听到那禁步的来处。初二看似粗简木讷,嘴却严实得很,一句也不肯透露。于他而言,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饰物,为什么偏偏对其来处说得这样模棱两可,他是想要掩盖什么,还是真的忘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门板拆卸的声音,冯落寒扭头回看,质铺果然开了张,心下掠过一丝喜意,她忙站起身,疾步进了铺内。

    抬眼一看,所幸掌柜在店内,只是睡眼惺忪,打着天大的哈欠。

    “掌柜!”

    冯落寒将一个精致的木匣递了上去。

    掌柜大梦初醒,揉揉迷离的眼睛,而后定神于眼前的匣子,打开一看,一条成色上佳、玉质细腻的禁步静静卧在其中。

    他瘪着嘴问道:“姑娘是要典当还是……”

    “不典当,不估值,”冯落寒开门见山,“我想请掌柜认一认,可还记得这禁步?”

    闻言,掌柜看了看眼前的女子,又眯缝着眼去细瞧匣中的玉器。看了一会儿将其取出,放在手中仔细端详了一番。片刻后放回匣中,对冯落寒道:“这的确是从本店赎出的物件。”

    “赎?”冯落寒嗅出了些什么,“你怎么确定这是你店里的东西?”

    掌柜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耐心地将禁步整理好,盖上盖子,推回她手边,这才浅浅问道:“姑娘,你今日来这一遭,所为何事啊?”

    冯落寒递上一张银票,莞尔笑道:“寻根问祖罢了,若能解我的惑,百利而无一害,更何况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您说对吧?”

    眼前女子笑得真切,盈盈目光中还颇有几分诚意。掌柜思忖片刻,最终收下了她递来的银票。

    “这禁步我认得,不过倒不是因为它本身,而是因为一把扇子。”

    “扇子?”冯落寒蹙眉。

    “没错,相比于这禁步,那扇子更上等些,用料讲究,上面题着秋风词,文人风骨让人如沐春风。”

    “扇子可否让我看一眼?”

    掌柜道:“扇子不在我这儿。”

    “去了何处?”

    “被买禁步的人赎走了。”

    “可是我手中这条禁步?”冯落寒追问。

    “正是。”掌柜已然上了年岁,头发中细密地掺了千丝万缕的灰白。他回忆着,声音苍老,仿佛在说一个陈年的故事——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有些记不清,只依稀记得那天天色很好,有位少年在铺中环视了一遭,最后看上了这个条纹样古朴、并不时兴的禁步。虽然衣着不凡,可他身上却没有什么银钱,又十分钟爱,最后不得已典当了扇子,临走时还央告掌柜,让他务必留存,日后当以百倍赎回。

    “我心想,左不过是把扇子,存着便存着吧。没想到,竟真的让我等来了。”

    “再见之时,数年已过。他信守承诺,高价将扇子赎了回去。”

    多年间仍念念不忘的一把扇子,其重要性可见一斑。那少年又不是女儿家,为何如此执着于一条毫无意义的禁步?冯落寒想不明白,只得再问:“掌柜可还记得来赎的人什么模样?”

    “模样……”掌柜沉思半晌,还是摇了摇头,“数年前的事,我个老朽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人是个贵公子模样,举止还算得体,言辞却有些粗鄙,不怎么有礼,与面相实在相去甚远……”

    言辞欠妥的贵公子?难道是市井之人披了皮来作的假?冯落寒思索了一圈,脑海中仍没什么印象,想来是个不相熟的人。

    “可还有什么旁的线索?”

    “线索嘛……”掌柜绞尽脑汁,忽而一拍脑袋,“哦!那禁步好像是临街张二麻子来当的,这个……算吗……”

    算是个熟悉的人。

    冯落寒黯黯笑了笑——家破人亡之日,左邻右舍倒是什么也没给她留下,不是进了自己的荷包,就是送去了质铺。

    罢了,就当是他们帮忙送葬的谢礼吧。她没有再计较,小心取回木匣,缓缓地走了出去。

    然而质铺屋顶之上,两人正透过瓦片暗中窥探。

    “呼——”八月忙拍拍胸口,“这掌柜说得还挺好,合我心意,看来,我这沽酒钱死得其所。”

    初二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憋不住一笑。

    “哎,你笑什么!”八月张牙舞爪地恐吓他,“快把我的钱补给我,这次算你的!”

    说罢就要追着他打,初二忙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

    容悦接过江令桥手中的碗盏,毕恭毕敬地递至陈大人手中。

    “好,好。”陈大人呵呵直乐,接过碗盏,轻抿一口,如黄连入喉,眉头紧皱,却又如饮琼浆玉液,喜在心头。

    一屋四人,三人皆目光灼灼地盯着一个老头的脸看,场面一时静谧得有些诡异。

    陈晚材大气也不敢出,直愣愣地瞅着老父亲喝药,又死死盯着他的皱纹和头发,怀里揣着面大明镜,急不可耐地想要递上去。

    “啧……哈……”陈大人磨磨唧唧,品茗般咂吧许久,总算是消磨完了这半碗汤药。

    “爹爹!爹!爹!爹爹爹!”陈晚材一激动就容易满面红光,现下急了,有些结巴,“您……您的头发……您的脸……手……”

    陈大人一听,忙不迭垂眸一看,立时喜上眉梢——只见那本如枯树皮般干涸的手背,那皱巴巴攀附在骨头上的老皮,竟慢慢有了松泛活络的迹象,手上深浅不一的斑点也逐渐消隐,有了枯木逢春的光彩。

    真真是人生第五大乐事。

    “快!快快!快……”陈大人激动得面泛红光。

    陈晚材立刻哆哆嗦嗦地把擦得锃亮的铜镜递了上去。

    容悦抱肘笑着,陈晚材引颈笑着,陈大人对镜细看,也带着莫大的欢愉。在这个所有人喜笑颜开的时刻,江令桥的手藏于宽大的道袍袖中,悄悄抚过腕间的银链,其上神色各异、面目扭曲的小骷髅头安安静静地坠于地面,而后化作四个憨态可掬的小喽啰,趁人不备溜出门去。

    “爹,您看呐!神啦!”陈晚材几欲落下泪来。

    陈大人捻着镜子,神采飞扬地看着镜子里飞扬的神采。前几日的丹药已经让满头华发有了灰黑之色,现下喝了这最后一碗药汤,明显有了寸寸乌黑的架势,更肉眼可见皱纹平展、发肤回春。

    “容先生……”他抚着自己的脸,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容先生真乃在世神医!”

    说话间,浑浊的眼睛似乎又清亮了三分,激动得老头子又哇哇大叫起来。

    “你看!你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是啊是啊!是啊!”陈晚材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喜色不下于他爹。两人神色动作如出一辙,对镜自赏得嘴都合不拢了。

    磨磨蹭蹭照了近半个时辰后,陈老爷子总算是舍得放下铜镜了。月余前尚且年逾花甲,鹤发鸡皮,现下俨然一个不惑之下、风华正茂的正当年。

    “容先生妙手,遇上你真是我前世积下的福报啊!”

    “大人谬赞。”容悦道,“药方不过是纸上的死东西,若非陈二公子来得巧,我还真不知这精益求精的法子。说起来,当是我好好谢谢陈大人、谢谢陈二公子才对。更何况,陈大人如今心愿得成,也不尽是我一人之力,二公子半月来每天心口取血,孝心才真是天地可鉴。”

    “嘿嘿……”陈晚材心里乐得挠挠后脑勺,心下暗爽:总算是说到这里了!

    陈大人的目光投向自己的二儿子,赞许地点点头:“我儿果真没让我失望,说吧!想要什么?”

    陈晚材今日特地穿了身颜色浅的衣服,胸口处隐隐泛红。他假模假样地咳了两声,手扶着胸口:“我是爹的儿子,理应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您生我养我,这点小事我若是都推诿,岂不是连人都算不上?”

    当然,卖了乖怎么能不得个便宜。趁着老爷子这会儿春风满面,陈晚材忙转了话锋:“听说,父亲大人手中有个盐运的空职,现下还没有合适的人顶上,不知道……能不能让儿子我去试试……”

    盐运?是个肥差啊……容悦抿嘴不语,立于一旁静静听着。

    只是这司马昭之心过于昭彰,显得前面的真心实意可以论斤称卖了。不过在长生不老面前,陈舒康从来不是个贪恋钱权的人,现下夙愿达成,正在兴头上,成全的希望极大。

    “嗯……”剩余的笑在陈大人的脸上打着圈圈,既没说不给,也没说给。陈二见状,装腔作势地顺了顺胸口,咳嗽了好几声。

    “好……”老爷子正要应下,门口忽然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而后就听到了一声虚弱的呐喊——

    “父亲……休要被那个家伙蒙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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