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极泰来

    “容先生有多久未见过陈大公子了?”

    江令桥的声音轻缓平静,容悦脑中却晴空里炸出了个惊雷。仔细想想,陈新材的确是有些时日没现过身了,尤其这几日陈晚材正春风得意,他怎么坐以待毙得下去?

    一个可怕的念头漫溯至心间,容悦心中一惊:“他……他难道就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江令桥仰面看他,阳光下,脸上细密的绒毛辉映着天真的金色光芒,“陈大人官高至此,敛财无数,毕生追求的都是长生不老。钱财乃身外之物,血脉骨肉也能物尽其用。只要能实现他的一生所求,这些都是过眼云烟。陈新材和陈晚材都明白这一点,只要窗户纸不被捅破,只要不影响陈大人的长生大计,窝里斗翻了天,他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行至桌前,拾起那沾有余红的碗盏,手中稍一用力,便瞬间化作了齑粉。

    “况且陈家两位公子也不是吃道义这碗饭的,做的黑心事不在陈大人之下。总归是陈大人一脉相承,个个落了个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心肠。可惜,陈大公子天时地利差了点,好事落在了陈二公子的头上,陈二公子又先他一步想到了这般阴狠手段。只能说,棋差一着。”

    至此,容悦大抵明白了江令桥的全盘谋算。

    江令桥见他呆愣,又若有所思,蔑笑道:“怎么,医者仁心,下不去手?”

    “有点。”容悦老实地点了点头。

    “理解,”江令桥双手抱肘,“受不了随时可以走,我不强留。”

    “别呀!”容悦挡在她面前,“怎么动不动就说分道扬镳的丧气话,我们可是雌雄双煞,怎么一点默契也没有!”

    “雌雄双煞?”江令桥不以为然地笑出声来,自顾自坐下,拈了杯茶喝。

    “你这人,”容悦也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摇摇头道,“好不幽默。”

    “幽默?”江令桥跷起脚道,“要来何用?能果腹?能蔽体?我活得称心,多它一个少它一个,也无关紧要。”

    “这话我可不苟同,”容悦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人活一世,图的不就是个快快乐乐高高兴兴吗?你看你,我掐指一算,定是财势两全,吃喝不愁。但几日相处下来,都没见你笑过几次,又整日绞尽脑汁去想着怎么谋害别人,如何把别人的家破人亡算计得漂漂亮亮。从医理上说,你这样很容易郁结于心、未老先衰、心力交瘁、闷闷不乐、郁郁而终的!你看我,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我乐得快活啊!而你就不一样了,表面上看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实则羁绊太多,思虑过甚,活不长久的!百年之后,说不定我还能去你坟头拔拔草呢!”

    江令桥的目光危险地投射过来,筛子般要将他细密地扎上三百六十个洞,偏容悦不接这她的招,仍旧自顾自地侃侃而谈着——

    “常言道‘和气生财’,我之前虽然两袖空空,如今却也算是跻身于小有钱财之人了,快快乐乐把活干,轻轻松松把银子赚。虽然比不上你,但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够用即可,越多越累,你说是吧?”

    容悦见不着江令桥灼灼的目光,她凑近去寻他的视线,脸上盛着寒气逼人的笑意,只等着他偏过头。

    正巧容悦一番言辞终了,询问她的回应,当下便十分自然地偏转回目光,实打实扎上了那凉飕飕的目光,当即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头转了回去。

    一不小心秃噜了她那么多坏话,容悦觉得自己要寿终正寝了。

    他壮着胆子干笑几声:“所以说啊,人生不过百年,何苦来哉!放下些心事,放下些怨念,少些算计,多些真心,定能延年益寿长命百岁,到时候谁给谁扫墓还未可知呢!我肚子里能撑船,可不介意你给我坟头上拔拔草。”

    所以这是意指自己气量狭小,说两句就凶相毕露了么?

    江令桥眼中锐光乍起,容悦手脚不知往哪里搁合适,本是想要旁敲侧击,让她消消气手下留情,这下……好像弄巧成拙了。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江令桥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兀自收回目光,重新拿起桌上的茶盏,云淡风轻地抿了口茶,目光缓缓落于渺远的天空,疏离的眸子下,似乎藏着无数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

    ***

    “姑娘——”温润之声自身后响起,“你的花掉了。”

    掉了多少?夏之秋心中一惊,忙转身回望。

    循着沿街的青石小路,向更远处漫溯,未见花枝委地。古朴的石板仍泛着年久温柔的底色,淡素雅致的月洞门处,立着一身量颀长的男子,手执一枝开得正艳的西府海棠。

    男子于月洞门前仰首抬望,女子立于高阶之上,怀中百花绽艳,两人目色在这一刻交汇。日光正浓,却也只敢悄悄落于发梢肩头,映着女子纯如和风的眸子,和男子清贵持重的面容。

    这一眼,千年恍如一瞬,漫染了几分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的意味。明明天色朗润和畅,夏之秋却一晃神,某一刻觉得他身后落着世俗之外的雪。

    “你是……”她隐约还有些印象,“上巳节……”

    楚藏微微一笑:“姑娘还记得。”

    见他第一眼时,夏之秋便觉得高而徐引,不似寻常人家,现下又于皇宫相见,看来是了。

    “公子也是随行赴宴,来宫中看看的?”

    楚藏徐步走来,行过石板路,踏上白石阶,无谓地笑道:“哪里是什么公子,不过是个达官显贵家的伴读罢了,受命同行,这才有幸一睹华宫。”

    夏之秋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微微点头,眉眼含笑的模样好似在说——哦,这样啊……

    心中却道——恐怕不是。谁家伴读有这样的风度?想来不过是胡诌出来的借口。既然他不愿说,夏之秋也不会戳穿,谁都有不想告知的事情,顺着他的由头去说好了。

    楚藏将那株海棠放回花枝丛中,道:“姑娘手里这么多东西,可需在下……”

    “啊!”话还没说完,夏之秋惊呼一声,忙拢了拢怀里的花,边走边匆忙道别,“我……我得走了……灯青还等着我……有缘再会!”

    未消多时,女子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路的尽头,楚藏脸上的笑意才缓缓回归于无。

    他负手而立,目光望向西厅,神色中漫起一丝阴戾。

    ***

    夏之秋疾疾沿途返还,离西厅尚有百十步,便听到一阵婉转清亮的月琴声,绕梁不绝,而后又见到灯青急急奔来。

    “小姐——”灯青忙上前接下她手中的大捆花枝,拢于自己怀间,有些愧疚道,“那些官眷真是好大的麻烦……我本想着放下东西就去寻你,她们却非要我每个案几都摆上,这才耽误了时间。”

    夏之秋笑笑,眼神望向不远处的西厅,道:“那儿现下干嘛呢?”

    灯青撇撇嘴:“宋家小姐月琴弹得好,正哗众取宠呢!”

    夏之秋一双眸子睁得圆圆的,由衷称赞道:“行啊,现在成语已经信手拈来啦!”

    “小姐啊……”灯青叹了口气,“宋小姐向来与你不对付,只怕一会儿又要来为难你了,这么多年我看着都累……”

    “算了……”夏之秋拍了拍灯青的肩膀,然后抬步跨上西厅的石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西厅上、西厅外之间仿佛隔了一面薄皮墙,厅外恣意桃源,厅内人间逢迎。欢声笑语和席间的赞叹巨浪般涌来,闷得人周身一紧,口鼻滞涩。

    “宋小姐果然名门闺秀,一曲动天下啊!”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有人眼尖,一把逮住了正欲溜回角落的夏之秋。

    “夏姑娘回来了!”

    一语出,夏之秋愣,而后众人回首,群声起。

    “夏姑娘回来了哟!”

    “夏姑娘回来了呀!”

    “夏姑娘回来了哈!”

    “夏姑娘回来了嘿!”

    头脑迟钝的人还在回头看,稍灵活的打上了招呼,高明的已经开始挑事了。

    “听说夏姑娘的琴艺天下一绝,不知今日可有幸一睹风采?”

    众人恍然,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是啊是啊!我还听闻夏姑娘菩萨心肠,时常给东乐街的穷苦人施粥,想来是人品贵重的,应当不会吝惜琴技吧?”

    夏之秋立于原地,笑意凝在脸上,一时不知应该是去是留——人群中暗流涌动,座前宋景玉犹抱月琴半掩面,露出的半张脸满是挑衅的神色。

    平心而论,宋景玉的琴艺确实出挑,但总缺了些什么,乐理讲究人器合一,一旦有了嫌隙,便无法登峰造极。此番不管是应是拒,都不是良策。应下的话,不论胜败都是与宋景玉过不去;强拒又少不了被一众说嘴。怎么样,这都是道跨不过的坎了。

    灯青适时跳出来,作耳语状,声音却正正好能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小姐,我们出来匆忙,没带琴啊……”

    宋景玉更加适时地添出来:“无妨,我带了,今日暂且借你一用。”

    “……”

    一个弹月琴的人干嘛随身带七弦啊!

    “我……”夏之秋真不知该不该道谢。

    正这时,一内侍匆匆而来,额上沁了层薄汗,看样子是一阵小跑过来的。

    “诶?”一夫人踱步上前,“张内侍不在东厅伺候陛下,怎来了这儿?”

    内侍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正襟道:“贵妃娘娘请夏姑娘前去叙叙旧。”

    众人看向夏之秋。

    “好……”夏之秋如见曙光,“好!有劳内侍大人了!”

    虽说贵妃娘娘是夏家远房表亲的女儿,但家族旁支盘根错节,要想一一理清着实有些困难。所以虽有血脉亲缘,但大抵上还是个陌路人。不过这贵妃娘娘倒是不认生,族里也就这么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姑娘,心血来潮时便召她进宫谈天饮茶。

    可是于夏之秋而言却全然不同,圣宠如日中天的孟卷舒毕竟不是身边自小长大的血亲,而是天子身侧的贵妃娘娘,该有的礼数和分寸还得把握着。故而见了这么多次,也不是足以谈笑风生的故人。在她宫中坐着,也多以拘谨为上。

    然而此情此景,与其困在这儿,倒还不如去贵妃宫里喝喝茶。

    “走!”夏之秋拉了灯青的手,窃喜着穿过脂粉气呛鼻的人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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