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的宅子偏近郊外，尽管城市里早就已经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可依旧阻挡不了刻在国人骨子里过年时就该热闹的念头。

    鞭炮声不在近处，离他们很远，陆诗音头晕晕，仿若被幸福砸晕了头脑，她从未有什么时候像今天这般幸福。

    程景赫明明才和她结婚半年都没有，好像已经完全知道了她的心思，见她这样，并没有出言阻止，而是默默地从一旁拿了纸巾擦干她脸上的泪痕，温声道：“不用觉得自己不配，这些本来就都是你的。”

    她听到这句，在程景赫的怀里点了点头。

    整理好情绪再下楼，过了零点后的节目有戏曲表演，陆正国听得津津有味，甚至会跟着唱几声，钟季嘉则是边吃着手中的橘子边刷着手机。

    见二人重回客厅，钟季嘉才开口说自己有些困了，想先去睡了。

    陆诗音把她推回房间，帮她洗漱，再抱她上床，轻声道了一句：“妈妈，新年快乐。”

    钟季嘉轻抚她的头发说：“新年快乐，音音。”

    陆诗音打开她的床头灯准备出去，钟季嘉却拉住她说：“我听说，你为了我在做一个护工机器人的项目？”

    陆诗音一愣，不知道她是何从得知的，又一想，媒体早就已经报道过，她就算知道也很正常，可她又是怎么知道自己是为了她而做？

    钟季嘉说：“如果你想听的话，妈妈想说一些以前的事情，如果你不想听就算了。”

    陆诗音从来没有从任何一个人口里得知曾经的事情，她急忙开口：“我想知道……”她实在是太想知道了，可是家里人却好像对从前的事情讳莫如深，她还小的时候就渴望知道这些，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她。

    钟季嘉缓缓开口，讲述了一个美丽的故事。

    钟季嘉和陆启尧的相遇实在是太过于偶然，钟季嘉是一名小娱记，在港城时偷拍到当红的女明星和陆启尧之间有过私下密谈，很快把新闻写好稿子发出去。

    而这件事后，她因为家中父母病逝，赶回A市，又在A市遇见了陆启尧。

    重逢的场景不太美好，毕竟陆启尧和当红女星的那张照片登上了报纸的头条，陆启尧也因这件事被陆正国训斥许久。

    再见那温润的公子哥，她没觉得自己能轻易逃脱，陆启尧却耐心和她解释：“我想你误会了，我和那位女星并没有什么别的交情，那晚相遇不过是在谈公事。我希望，你可以重新发报澄清我和她之间的绯闻关系。”

    钟季嘉眨巴眨巴眼，第一次听说这种要求，别的人都是直接各种威逼或者利诱，面前的男人竟然好声好量地要她发声明，她觉得好笑，张嘴道：“陆少爷，要我发声明可以，你得付钱啊。”

    陆启尧沉思后说：“确实该如此。”说完他从怀里掏出支票问她，“什么价格？”

    钟季嘉愣了愣，她后知后觉怀疑假如自己狮子大张口，这位不食肉糜的富家少爷也会愿意把钱给她。

    她没有占他的便宜，而是认真道：“抱歉，这个忙我帮不了你，因为我已经从那家报社离职了。”

    后来陆启尧为了这件事又特意找过她几次，她逐渐被这位温润有礼的少爷吸引，按捺住内心的情愫，不断告诉自己，自己和他并不可能。

    后来并不需要她去为他澄清什么，因为没多久那位女星又和别的富家公子哥闹出了绯闻，而陆启尧被媒体描写成被抛弃的痴心少爷，又因他长相温和，许多人甚至还觉得他是被女星所抛弃的，颇有些同情他。

    直到如今，那位女星都已经结婚生子，依旧有媒体在女星面前提起那位已故的良人，女星也顺势接下话茬，说自己与他多年好友，他的去世令自己痛心。从此立下了一个念旧的良善形象。

    而那晚的照片不过是两人第一次见面而已，后来再也没有见过。

    明明已经结束，陆启尧却还是会来找钟季嘉，那时的钟季嘉对他的情感早已经很深很深，他三番五次地来找自己，只会让她产生误会，她凶过陆启尧好几次，直到后面陆启尧不再来，她却又感到失落。

    原本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她却在一个盛夏的夜晚，在归家的巷口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也是在这个夜晚，陆启尧向她表白了。他那么紧张，就连说话都磕巴，喜欢那两个字被他十分郑重地说出来，钟季嘉心跳得快要窒息。

    他们两人的感情自然是不被陆正国看好的，可陆启尧一意孤行，陆正国对于这个儿子又实在太宠爱，一切都顺了他的意，只不过依旧不怎么认钟季嘉。

    “没多久，我们就有了你。”钟季嘉温声说，“你出生后，爷爷很喜欢你，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有缓和，慢慢地回来的次数也多了些。”

    “只是……”一个转折，就算钟季嘉不再接着说下去，陆诗音也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爸爸一死，这个家就散了。

    “后面的事你多少都知道些，我就不说了，我只和你说说你爸爸的事还有当年的那场车祸。”

    陆诗音听到她说这个，突然有些紧张。

    “我以前一直觉得你爸爸身上有一种不属于富贵人家的质朴，后来你爸爸才告诉我他是陆家遗失在外的孩子，十六岁时才被找到接回来。”

    陆诗音震惊，她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陆家把这件事隐藏得很好，你爸爸被接回来后，你爷爷因为对他愧疚，基本上只要他要的没有不给的。只不过你爸爸的性格不争不抢，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过分的要求，唯一一次的执意就是为了娶我和你爷爷对抗了很久。”

    “车祸的那天，是他听说他的养母去世，他想回去见见她。我们的车开在盘山公路上，意外发生得很突然，只感觉整个人腾起，接着身上是剧烈的痛感，再到痛感消失，我醒来时……”

    钟季嘉说到这里，脸上有些惊惧，同时那双大眼睛里开始落泪。

    “全车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你爸爸他为了保护我，把我护在身下，他全身血肉模糊，我甚至能看到他的头颅在晃荡。”

    陆诗音心脏被猛地一砸，就连大气也不敢出。

    最后她强撑着安抚钟季嘉睡下，脚步虚浮回房间。

    这便是钟季嘉难以过去的心结，试想，一个你最深爱的人，那副惨状死在你的面前，而自己也因此失去了双腿，她需要多久的时间才可以消化当年的痛苦。

    往后，她心理出现很大的问题，明明是美好的爱情故事却忽然变成恐怖故事，她常常午夜梦回会看到陆启尧那副惨状站在她房间的一角。

    此后，她无法再接受和陆诗音亲近，一来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心理问题，不能把孩子养在身边，二来是她无法再面对和陆启尧长得如此相像的孩子。

    陆诗音去洗澡，不由蹲在地上抱紧自己的胳膊，她无法责怪钟季嘉，大人也是人，大人的日子也很难过，可那件事开始却是她此后痛苦的开端。

    -

    见她许久都没有从浴室出来，程景赫有些担忧，推开门进去，浴室里热气蒸腾，喷头的水不断落下，密密麻麻砸在陆诗音的背上，她已经有些麻木。

    程景赫把水关上，给她裹上浴巾，擦干身上的水。她任由他动作，像一具无魂的尸体。程景赫给她穿好睡衣，为她吹干头发，一切结束，陆诗音慢慢回过神来，她看着程景赫，说：“累了，想要睡觉。”

    “好，我们去睡觉。”

    程景赫抱起她放在床上，准备把唯一的床头灯都关掉时，陆诗音惊声道：“别关，别关……”

    他没关，拢着怀里的人，慢慢睡去。

    夜里陆诗音做梦，没有梦到陆启尧恐怖的样子，她的记忆里，他永远是慈父，是帅气得让她在同学们面前长脸的慈父。

    梦里是氤氲着雾气的湖边，陆启尧穿着一身笔挺西装，牵着幼时的陆诗音坐在帐篷外的野餐垫上。

    小陆诗音在玩手中的布娃娃，陆启尧却说：“你看一眼爸爸好不好？”

    小陆诗音奶声奶气说：“我不看，我看清楚了你的样子，你是不是要走？”

    “可是爸爸终究要走的。”陆启尧轻声说。

    小陆诗音放下布娃娃，盯着野餐垫上的格子图案说：“可是我舍不得你走……”

    “要听妈妈的话，要对妈妈好，爸爸会永远记得你们。”

    她抬起头，阳光下，陆启尧一脸慈爱，随后冲她摆摆手，起身走了。

    陆诗音缓缓睁开眼睛，窗外有鸟鸣，落在她房间的栏杆上叽叽喳喳，她起身，惊动了那只鸟，鸟儿向着广阔的天空飞去。

    陆诗音摸了一把满脸的泪水，想起这个梦是小时候做过的梦，那是在她七岁那年得知爸爸去世的消息后梦到的，后来她多少次想他也没再梦见过，昨晚竟然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梦，明明爸爸的样貌在自己的心里都已经模糊，她竟然会在梦中看得那么清楚。

    她下床，去洗了把脸，刷牙，换衣服下楼。

    楼下钟季嘉已经恢复如常，和徐妈边聊天边包饺子，程景赫和陆正国在院外一起下象棋。睡了一觉，她像是和记忆之中的那个人再一次说了再见。

    逝去的人将永远逝去，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