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辰，陆诗音的办公室里，钱穆惊讶问道：“你的意思是说，陆谦很有可能不是陆家的孩子？”

    “嗯。”

    “不太可能，我也算见着陆谦出生，怎么会不是呢？难道你怀疑你婶婶？”

    陆诗音摇摇头说：“陆正国是A型，我是AB型，我见过陆启晟的体检报告，他也是A型血，如果陆谦是O型血，又确定是婶婶生的，那就有可能婶婶是O型血了，但我昨晚问过我婶婶，她说她是B型血。”

    钱穆沉吟片刻道：“绕晕了，不好意思，没在国内读过书，这方面不是太理解。”

    陆诗音说：“简单来说，我叔叔和我婶婶只可能生出来A型血、B型血、或者AB型血的孩子，但陆谦是O型的话那么父母一定要有一人是O型血才行。”

    钱穆：“如果确定陆谦是亲生的，那么父母双方就有人在撒谎。”

    “撒谎？为什么要撒谎呢？”陆诗音疑惑。

    “要不要直接亲子鉴定？拿陆谦的头发和老爷子的头发做个对比就知道他是不是陆家人了。”

    陆诗音撑着下巴，面露难色：“确定要这样吗？”

    钱穆耸肩道：“也可以不这样，这也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陆诗音举棋不定，一是觉得这和自己没有关系，二是觉得这件事就算知道了也未必是好事，知道得越多反而对自己不利。

    慢慢的这件事便搁置下来。

    一月，已经入了隆冬腊月，A市动不动就下雨，湿冷得不行。

    陆正国提前组织会议，陆诗音也被叫去了总部。

    陆正国提到下周，M国的Vincent即将来中国，会来松成参观学习，特意嘱咐了诸多注意事项，整个松成进入了紧张的状态。

    会议结束时，陆正国单独留下陆诗音，要求她也要全程陪同。

    近期诸多的会议，包括各个项目陆正国都要求她参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有培养陆诗音的意思。

    陆诗音问：“我能不去吗？”

    陆正国奇怪地瞥她一眼，往常这种事她都抢着要上，这次不知怎么的，竟然会拒绝。

    “不能，必须要全程陪同。”陆正国说。

    见她愁容不展，又说：“不是什么大事，我和Vincent也算是旧友了，以前就有过交流，你不用紧张。”

    陆诗音没办法，只好扯着嘴角笑点了点头。

    Vincent来的那天，A市是个阴天，陆诗音作为代表去接他，身后还跟了其他的公司人员。

    还是记忆中的样子，穿一身整齐的西装，未打领带，戴眼镜，一副教授学究的模样。他都已经五十多岁，走起路来依旧健朗，陆诗音知道他如今还坚持每日早上去跑步。

    Vincent远远就看到了陆诗音，咧开嘴要笑，突然想起之前的嘱咐，只好默默走到她身边，装作第一次见到她。

    陆诗音用英文和他做交流，介绍自己身边的同事，Vincent会中文，曾经有特意学过一段时间，但是由于他的各个字的发音实在九曲十八弯，在场的同事并没有听懂。

    陆诗音在他旁边憋着笑，然后再给大家翻译他这是说的什么意思。

    抵达酒店时，Vincent显然对陆正国有很深的印象，一边聊一边往包厢里走，陆诗音则是默默跟在二人的身后。

    这一晚上陆诗音也算是心惊，因为好几次Vincent都要说漏嘴，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直到结束，陆诗音才松了口气。

    陆诗音先送陆正国上车，自己则是开车开到了半道又往回开，重返酒店，轻轻扣响了Vincent的门。

    让老师配合自己演戏，陆诗音觉得除了自己也是没谁。

    Vincent很激动，他指着陆诗音说：“你竟然是正国的孙女，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要配合你演戏，天呐，诗音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陆诗音先郑重向他道歉，并解释自己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只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她没有告诉家里人自己成了Vincent的学生。

    Vincent是生物方面的专家，近来一直对纳米材料在医学中的应用有研究，他说：“我看到了你们的新闻，你们现在要做的那个护工机器人的项目，我觉得很有发展前景。”

    陆诗音笑了，说：“我是项目负责人，听到你对我项目的肯定，我很荣幸。”

    Vincent说：“我猜到是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勤奋努力的学生，没有几个人会累到在我的课堂上晕过去。”

    陆诗音笑了，她保存至今的秘密便是在顶级学府学习的经历，除了钱叔，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

    寒暄一阵后，陆诗音向他道晚安说再见，便打道回府。

    -

    后续的合作并不需要陆诗音参与，她偶有随从一些会议，陆正国的目的也只是让她来混个脸熟。

    就这样，一个星期后，Vincent临行前，陆正国以私人的名义请他来家里做客。

    Vincent钟爱吃中餐，此次来中国没有时间出去逛一逛吃点好吃的，陆正国便专门请了厨子来家里，做给Vincent吃。

    席间，都是两个身子骨硬朗且热爱运动的人，两人之间很有话题，谈到运动像是有分享不完的经验。

    但最后的话题不过是落到家庭子女的身上。

    陆正国问他：“你觉得我那个孙女怎么样？有没有管理公司的风范。”

    Vincent犯了难，陆诗音要他为自己保密，他不是没有见过大家族之中为了夺权相互斗争会有多惨烈，他不知道陆诗音隐瞒事实会不会是这个原因。

    但是答应过陆诗音的事情他不会反悔，他推了推眼镜道：“是那位来接我的女士？我觉得她很不错。”

    Vincent并不擅长话术之间的弯弯绕绕，只能在一个话题上打打马虎眼，糊弄过去就好。

    陆正国接着说道：“她刚刚上升到公司的管理层，还需要再多多锻炼才行，现在大家对她还有所不满的有两个方面，一个是认为她过于年轻，就算接手公司也需要历练；另一个原因是她本人的学历并不算惹眼，大家在这方面多少认为她有些德不配位。”

    Vincent点点头说：“可是我认为她很不错呀，至少这几天见到她，还是很有风范的。”

    陆正国举起酒杯：“那我就替她谢谢你的夸赞，日后督促她更好地努力。”

    Vincent喝了酒，慢慢的上了脸，脑子转的没有那么快了。

    陆正国又说：“我看我孙女和你挺合得来的，那天她还专门去找你了，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Vincent摆摆手说：“不麻烦不麻烦，她很有礼貌，做事又认真……”他话说出来才意识到好像不该说这么多。

    陆正国看着他道：“你继续说。”

    Vincent快要编不下去，头皮一阵阵发紧。但陆正国并不打算放过他，又问他：“说起来我孙女之前也在M国读书，不知道你们是否有见过。”

    Vincent摇摇头，擦擦脑门上的汗说：“应该没有，我在波士顿。”

    “那她没有强迫你做什么不该做的吧？我这个孙女生性顽劣，经常无法无天，我实在是有些担心她是否会给你添麻烦。”

    Vincent在亲情的观念中和陆正国持有完全相反的观念，他疑惑地说：“为什么你们亚洲的父母总是喜欢贬低孩子？如果我有诗音这么一个女儿，我应该会很开心，她聪明勤奋又善良，顾及身边人的感受，你作为她的爷爷为什么会这样评价她？我从未见过这样一面的她。”

    陆正国有一瞬间的怔愣，Vincent问得他有些哑然，但他作为家族中的长辈，又在集团中身处高位，他不太容许有人反驳他的权威。

    “这是我们和你们不一样的地方，在中国，讲究家庭观念，一个家最重要的……”

    Vincent打断他，连说了三个No，“这和家庭观念无关，我想不管在哪里，家人都很重要，但贬低一个孩子就是抹杀她的天性，不管是什么家庭都不该如此，何况她还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你不该这么说她。”

    餐桌上沉默一瞬，陆正国不想再和他绕圈子了，直接问道：“请问你是怎么看出她这么优秀的品质的？我和她生活了二十年，没有看出她有你说的那些品质。”

    Vincent说了一句天呐，“她是我的学生，我怎么会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她比我带的所有的学生都要努力。她回国是我的一大损失，你作为她的长辈竟然如此说她，我真的不能接受。”

    这下换陆正国懵了，他又确认了一遍，问他：“诗音是你的学生？怎么可能。”

    Vincent要崩溃了，作为家人竟然连自己的孙女在哪里读书都不知道，不仅不知道，还出口贬低她，他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节假日诗音从不回国。

    Vincent性格直白，他站起来说：“请你什么时候可以正视你自己，能够尊重你的孙女再来和我说话。”

    Vincent离开的时候带着怒火，尽管陆正国人还在持续发懵中，也迅速反应过来叫人送他离开。

    陆正国回书房坐了一下午，一直到天黑得彻底，他努力回忆陆诗音小时候的模样，但已经模糊，他唯一有印象的可能是有一年他过寿，陆诗音那时才五岁，他请了老师来教她写毛笔字。

    初习颜楷，她用了洒金的宣纸写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八个字。那八个字写得十分规矩，落笔的地方可以看出她的迟疑，又洇墨的痕迹，唯一值得人津津乐道的是，她的撇画是写得最好的，能在厚重中瞥见几分潇洒意味。

    他还记得那时自己面对一众宾客，抱起陆诗音亲亲她的小脸蛋，引以为豪。

    那次没多久，他便失去了一个儿子，他最疼爱的儿子，之后他和陆诗音之间的关系一落千丈。

    失去了父亲的小孩，母亲也无法抚养她，她的性格变得乖戾，变得不似从前。后面的岁月便是陆正国不再愿意回忆起的时光。

    不知道为什么他脑子里突然飘出就在两个月前，陆诗音因为项目的丢失，跑来办公室找他麻烦时说的话：“我觉得钱穆比您还要亲……”

    这句话没来由地向一根钉子凿进他的心里。

    他们是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为什么会成为仇人呢？

    陆正国颤抖着手从抽屉里摸出一张全家福照片，摸着照片上那个已经离开他身边的儿子道：“我活了这么久，也老糊涂了，竟然也引狼入室，忘记了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