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人的适应力真的比想像的要强，罗渽珉原本的英语水平对付刘扬扬和几个要好的选手凑活够用，翻过年来已经能陪着她的责任医生海因里希——典型的日耳曼人，金发碧眼——去看英语电影。她不得不承认有的时候压力确实是动力，而她甚至还有空在脑子里塞进几句德语。

    得益于运动科学理论成熟和先进完善的康复设施，罗渽珉的情况已经比预计的最好结果还要好上几分，可以提前进入复健期。但海因里希总唉声叹气地说应该再休养一下。

    罗渽珉在这样的日子里已经缺席了整整一个赛季的比赛。

    她当然知道强撑着重回赛场无异于透支自己的健康和职业生涯，可是一个赛季里ISU计入积分的赛事就那么多，事关世界排名的计算，何况是冬奥年，而这一届冬奥会在韩国举办。虽然理论上只要国内选拔赛成绩够好就可以参加冬季奥运会，但世界排名影响短节目抽签的分组，积分当然是靠抢的。

    复健很痛苦，身体变得僵硬，肢体难以被控制，要让因长期修养分解的肌肉恢复到原来水平。可是如果没有肌肉包裹骨骼，罗渽珉将无法完成高难度的技术动作，也将更容易受伤。

    她不敢有丝毫懈怠，迫不及待地想追回已经落下的时间，试图唤醒自己的竞技状态。如果不是海因里希三令五申不许偷偷加练，罗渽珉简直都不想休息。

    复健开始的第三周后她重新在陆地练习的时候重新将浮足拉过头顶，海因里希和来探望她的教练讨论后告诉她恢复的不错，照这个恢复进度来说应该能赶上下个赛季，罗渽珉骤然松了一口气，教练难掩喜色，在一边不停地接打电话。

    海因里希微微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发：“今天的练习就做到这里，罗，你该休息了。快春节了，我们去城里吃个午饭，看看电影怎么样？”

    罗渽珉慢慢地平复呼吸，点头，走向堆放个人物品的地方，翻到自己的包，拿出手机，点开对话框，迫不及待地想把消息告诉刘扬扬。

    海因里希捞起放在桌面上的钥匙，一边用手指转着，一边握住她的肩膀往电梯走。教练追上来，理了理她的头发，温声说：“渽珉啊，一直盯着锅水就没不会开，听医生的话，让自己放松一下，你的身体最要紧——你和她相处的还不错，要不要考虑到时候让她加入你的团队？”

    让海因里希做她的私人医生吗？

    罗渽珉没有立刻回答，她琢磨了一下，对她自己来说是件好事：海因里希的专业素养毋庸置疑，她也从没在她那里听到过其他患者的事情——鉴于就罗渽珉所知，很多运动选手会选择这家康复机构——她嘴很严，她们相处的很愉快，海因里希透露过她有运动营养师证书。罗渽珉是肯定要重回赛场的，伤病是运动员的家常便饭，修养时间几乎是抢出来的，更普遍的情况是为了成绩紧着比赛，那么私人医生肯定比随行队医用起来方便、贴心。

    罗渽珉不再犹豫：“我会找时间问她的，我不清楚她有没有别的计划，比如加入无国界医生之类的。”

    “四月之前给我回音好吗？这样如果她不愿意我们也有时间为你找到别人。”

    现在才二月中。罗渽珉点头。手机因为长时间没有操作自动上锁，发出轻轻的响动。她意识到视讯没能接通。他应该在忙吧？毕竟他去SM当练习生。

    罗渽珉没有立场指责这个决定，因为他是在知道她受伤前报的名，其中或多或少有韩国会离她更近的原因——就像她也本能地选择了德国疗养——只是收到通知的时候已经连他的生日都过了。

    罗渽珉甚至已经习惯了给刘扬扬留言。

    不过说到刘扬扬，罗渽珉眯起眼睛，她恰好知道另一种私人医生。收费高昂，不接受保险，同时绝对保密，为患者——客户提供想要的东西、即使对健康有害。

    电梯停了。

    罗渽珉被风一吹，决定提醒一下他，不要让他“贴心的家庭医生”给他提供额外的“帮助”。此刻消息发出，她也微妙的有点能体会海因里希让她去休息的心情。

    海因里希去买票，罗渽珉看着海报上的柏林电影节沉默了一下，海因里希实在不像是临时起意，随便进趟城也能碰上电影节么？总感觉她“蓄谋已久”。

    她问买票回来的海因里希，对方一笑，坦然地挽着她往放映厅走。

    “好久没看爱情电影了，我朋友们的评价都还不错，而且听说主演很帅。我知道——让我们先忘掉你的小男朋友，享受这个。话又说回来，这几个月没怎么看见你和他打视讯，他最近很忙？”

    “嗯，好像最近加课了？在努力练习，说不定会变成大明星哦。”罗渽珉笑起来，“是在我的国家很有名气的经纪公司，听说竞争很激烈。”

    “明星？罗，你才应该去当明星，我保证如果有一天在电视剧里看见你我绝对不会意外。”

    “我会为了你这句话把它列入我的目标的，但我想应该是我退役之后。你知道，现在我还是希望出现在体育频道。”

    两人轻声的玩笑中，灯光熄灭，影厅里安静下来，随后悠扬的钢琴声缓缓流淌，映前字幕滚动完毕，两人跟随镜头，一起回到1983年意大利的夏天……

    荧幕中扑面而来的青春荷尔蒙交织成梦幻的悸动，罗渽珉不认识摇晃的大卫之星，不完全理解电影中的暗示和隐喻，也被极为动人的表演带入了戏。随着夏天结束，故事戛然而止，罗渽珉在电影最后泪水盈眶。

    出来后海因里希安慰她，人生本就不会称心如意，相爱的人也不一定会一直在一起。

    回程路上罗渽珉接到刘扬扬的电话，他才回到宿舍。罗渽珉算了下，韩国已经是凌晨一点，没聊几句就开口让他赶紧去休息。

    刘扬扬头发上还沾着水汽，疲倦无法掩饰地从眼角眉梢带出来。他开了一盏台灯，暖黄色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正对着窗户，身后是首尔的星点灯光和漆黑的夜幕。

    罗渽珉眼前是阳光和公路，在汽车发动机的嗡鸣中听见他室友的响动。刘扬扬抬起眼和屏幕外的人说了些什么，罗渽珉没听懂。她一眼不错的盯着他，在他再次把注意力投向她的时候温柔地重复让他早点休息。

    可能是因为刚刚看的电影、可能是因为海因里希说的话，挂断电话后，某种朦胧的预感在她心里缓慢地升起。

    “有人会很高兴哦？”海因里希推开门，带着神秘的笑容对她说。

    罗渽珉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看到门边的刘扬扬正冲她微笑。他显得风尘仆仆，还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

    “扬扬！”罗渽珉完全不知道他要来，下午其实和别人已经有约，因此有些本能的不高兴，但她立刻地压下了这种想法：刘扬扬是特意来看她的，一个惊喜，不是吗？“你怎么有空——噢，春节假期——”

    “我刚下飞机就往这里来了，”他眨着眼说，“我今天可以和你待一会，然后我得回家一趟，走之前有两天可以过来陪你。”

    “我可没有假期。”她哼了一声，故意板起脸，抿掉嘴角的笑意。

    刘扬扬做了个可怜的表情：“但你有休息日。”

    “干嘛瞒着我？”她甜蜜地抱怨，踮起脚拥住他，轻声说，“很高兴见到你，扬扬。”

    “我也是。”刘扬扬用力地回抱，“我很想你，渽珉。”

    两人没有更多交谈，但罗渽珉明白，刘扬扬也看见了笼罩这段关系的阴影。

    看得见摸得着的拥抱和隔着手机的陪伴没有孰轻孰重，跨越时差的信息却像是网络卡顿，总也等不到下文。

    曾经的刘扬扬是个学生，又有上天眷顾投了个好胎，有钱有时间，可以让他在各种假期飞去看她比赛，纵然聚少离多，他也是罗渽珉最眼熟的几个粉丝之一。

    但现在刘扬扬去做了练习生，这意味着没有尽头的训练，身在那样的氛围里，比起被别人比下去，当然只能不停的练习。就算一切顺利，他在不久以后出道，也并不意味着可以休息，偶像团体之间无形的战争才刚开始。

    人气不高的偶像是行业的底层，人人都可以指手画脚、到处都是替代品，同时当红偶像能拥有的私人时间又极其有限。刘扬扬比想象中的还要喜欢偶像这个身份，而从小在偶像流行文化泛滥的韩国长大的罗渽珉当然知道，身为贩卖幻想的最后一环，男友或者女友的存在必定会打破粉丝某种不能言明的情感投射。

    罗渽珉当然希望刘扬扬能出道，能大火，可她马上就要重回赛场，一年到头也不一定有两个月假期。现在他还能用休假飞到大洋彼岸准备惊喜，出道以后就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等着让惊喜变成新闻和丑闻，给这段关系编排上各种缱绻或者猎奇的字眼，成为伤害他的利刃。

    到时感情岂不成了拖累？

    明白是一回事，但若是要她就此放手，罗渽珉自忖是做不到的。

    她只知道抓到手里的才是她的，从前她拼了命也要在世青赛上跳出四周跳，抢回她自认应该到手的奖杯，现在当然也不会听天由命。他们互有情愫，就算注定不能天长地久……可要她轻易放手？没有这个道理。

    她那点旖旎的少女心事被外来的风一搅，无端起了些波澜。可不论心里思绪几转，罗渽珉却还不动声色地倚靠在刘扬扬温暖的怀抱里，好像这片刻真能变成永远似的。

    没等罗渽珉从梦境般的甜蜜里品味出一点其他味道，刘扬扬就得启程首尔，回去当他的小练习生去了——他统共没几天假期，回家一趟，两天来回，剩下来的两天全用来和她消磨时间了——就好像十二点的钟声敲响，灰姑娘的魔法失效，倏地把他们打回了现实。

    你等等我吧，罗渽珉心里暗想，还算镇定的又抱了抱他，露出个笑容，看着刘扬扬进了安检，又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站了站，忽然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不过这点多愁善感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消停几分钟，她就被那满世界飞去给她准备复出赛季的大小事务的教练连翻轰炸，手机叮当响个不停。

    罗渽珉看了一会儿，在看得自己不认识韩文之前总算闹明白了，原来是海因里希隔着翻译正和她教练新找的编舞师“友好交流”。她老人家举棋不定，实在是又顾着她的身体，不敢往难的排，又想给罗渽珉复出造势，宣告女单一姐归来，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总之现在正等着她这个正主回去断官司。

    罗渽珉缺席的一整个赛季基本上已经结束，再往后只剩下几场商演，她的老对手们底牌净出，也让她这个隔岸观火的看得明白自己到底被追到了什么地步。

    时隔一年，教练还有意“放权”，她被赛季前准备弄得颇有些焦头烂额，忙得没空去想她和刘扬扬那不知会落到何方的结局。

    等到罗渽珉忙完了，转过神来，兴冲冲地想要把合乐练习的视屏传给刘扬扬看一眼，才发现几个月来他们交流越来越少，有时候一句若有所感的问候，收到回复的时候已经觉得茫然了。

    眼角眉梢的喜悦褪去，她佯装无事地把视频发过去，搜肠刮肚的捡了几句炫耀的话，等了片刻，果然没等到回音——刘扬扬应该正在练习，要么就是去拍东西了，总之要等到他回复，至少得是一两个小时以后，韩国的凌晨了。

    之前被压下的不祥预感卷土重来，罗渽珉没办法集中，只好先下了冰，打算用机械性的重复练习清除自己的杂念。但是事情可能真的经不住念叨，kakao的提示音在寂静中响起，她动作一滞，心里忽然有种落定的感觉。

    罗渽珉还不知道是不是刘扬扬的回复，但她回头去想自己发的信息，已经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她们多年情分，多少算了解对方，哪怕以后不做恋人爱侣，也有朋友可当——这点自信罗渽珉还有的，可她什么时候给刘扬扬发起消息来都要瞻前顾后了呢？

    时间不可撼动的在他们之间画下几道裂痕，她当初和海因里希看的电影就好像是提前为她写好的结局，只是她少年意气，不撞一次南墙不肯相信而已。

    她不由自主地想：也许我真的选错了。

    这念头一起，立刻裹挟了她全部心神。罗渽珉魂不守舍地看完了前辈发来的抱怨，没想好回复什么，先向教练打听了什么时候回韩国去。

    能走一步算一步吧。

    刘扬扬的回复未至，教练的回复倒是来的很快，大意是本来也要收假了，罗渽珉也得回去露脸，早走晚走都一样，海因里希的工作签证也下来了，随时能飞。

    罗渽珉在首尔落地了，心里也不七上八下了。她没急着去看刘扬扬，先回了趟外婆家，展示一下凑活能算痊愈的身体，小住了两天，又摸去学校，给妈妈讲了讲德国风土人情，到最后避无可避了，还是回了首尔，住回了基地。

    已经到了午饭时间，海因里希拿双份工资，自然也在一旁盯着她饮食。罗渽珉生无可恋地对着餐盘拍了一张她的“营养餐”，给刘扬扬一发，视讯转头就打过来了。

    还是回国好啊……

    这心思一闪而过，立刻就被刘扬扬的样子牵走了。他脸上画了妆，不是很浓，但肯定不是素颜，好像是在拍东西。罗渽珉没研究明白，无措地眨着眼，连他的声音都有点没听清楚——这倒不是她走神，只是不知道他俩谁信号有问题，画面连声音一起卡住了。

    刘扬扬仿佛也意识到了，含糊地抱怨公司的网络，挂断得相当利索，没等罗渽珉愣神，手机那头就意有所指地追来一句我明天下午有空。

    罗渽珉也没怎么正儿八经约会过，甚至翻起了社交软件，没等她琢磨出个章程来，先被海因里希把手机抽走了。金发碧眼的女人顺手捏住她的脸颊，丝毫没有面对金主的客气：“傻乐什么呢，快吃。”

    罗渽珉对她讨饶地眨眼，拿起桌上已经变冷的牛奶，深呼吸，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