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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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br>论坛体的部分到这里已经结束啦!

    这里往后都是【回想】,是她的故事。<hr size=1 />

    </div>  罗渽珉一开始练芭蕾的时候,花样滑冰仍没有自己的冰场。她训练的地方,花样滑冰和短道速滑共用一片冰场。往往是花样滑冰的训练结束,短道速滑的训练开始。

    罗渽珉平衡很好,爆发力也很强,她是扁平足,教练推心置腹地劝过她,说以她的身体条件练速滑更容易出成绩。罗渽珉那时候刚下冰,还牵着妈妈的手,妈妈蹲下来问她,渽珉怎么想呢?

    罗渽珉其实觉得都一样,她胜负欲不强,也不太关心练的是什么项目,没有什么一定要做到什么程度的目标。她的脸都皱巴起来,扁着嘴,晃着妈妈的手臂,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有点难以回答。

    教练想了想,问她,渽珉喜欢更喜欢哪个项目呢?

    罗渽珉转头去看冰上练习速滑的孩子们,有一瞬间的向往,又想起这两天的芭蕾课上做的外开练习,老师说她柔韧很好,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子,可惜去练了花样滑冰。

    罗渽珉当时想,没有什么好可惜的,那么现在也是一样。

    如果要写传记的话,罗渽珉会把这个回答当作第一句话。

    她说我喜欢花样滑冰,然后一个时代的幕布悄然揭开。

    花样滑冰不是重点项目,当时的女单一姐刚升上成年组,世锦赛爆冷,只拿了第三名。媒体多以安慰为主,然而紧接着是质疑青年组女单断代,青黄不接。

    这样的喊话随着一姐成绩走高不断被反复提起,持续了整整四年,直到罗渽珉第一次在公开比赛上展示她的阿克塞尔三周跳,一个完美的3a。

    自由滑一结束,教练就复杂又欣慰地告诉她,她被选上国家青少年集训队了。

    那时她十岁,左脚还没有受伤,左前外刃起跳,逆时针延迟转体三周半,落冰。无可挑剔的高飘远,动作执行分能加到2.7。

    虽然只是国内的锦标赛,罗渽珉也知道有裁判的鼓励分在,但那一瞬间,她觉得她会永远在这片冰场上滑下去。

    罗渽珉开始计算世界排名的第一个赛季,首次国际比赛选在了青少年花样滑冰大奖赛美国站。她父母都有工作要忙,罗渽珉和妈妈保证会照顾好自己,但是第一次独自随队出国比赛,难免也有点紧张。她练习的时候忍不住打量观众席,忽然发现有个亚裔男孩坐在第一排。

    她觉得他应该是陪朋友来的。因为他不停地看手机,手上抓着jellycat的兔子玩偶,时不时做出倾听的姿态。

    她表演完短节目,还在平复激烈的心跳,就听见男孩大声地喊她,nana,nana!他整个身子几乎都要探出护栏。直到广播重新念了一遍她的名字,他于是改口,Jaemin!他挥动那只灰色的兔子,罗渽珉觉得可爱,所以脚下一蹬就滑到了对方面前。

    但显然她错估了玩偶的大小,不该拎着娃娃的耳朵。她忘记了这个年龄的男孩已经开始抽条,尤其她还是花滑运动员。

    花滑运动员嘛,要柔软,要姿态,要力量,要爆发。最好还要矮,重心低,转速才会快。

    兔子的脚几乎要垂到冰面上,她赶紧往上拎,然后抱住兔子玩偶柔软的身体。罗渽珉佯装镇定,又叫他注意安全。男孩露出迷茫的表情,她才意识到他不是韩国人,罗渽珉的英语学得不好,最终只挤出一句save,然后滑向教练,准备下场。

    男孩冲着她的背影大声的喊了句什么,被淹没在喧嚣里,罗渽珉回头看了看,教练也冲她喊,她两边都没听清。

    扶着栏杆离场的时候她和教练说,感觉状态不错,只要p分不被压得太死,不出意外能有牌子。

    她没看见男孩和同伴招呼了一下匆匆离席,冲向选手通道的出口,一直等到她离场。

    “Jaemin!”他把本子和笔递给她,看见了她手里还抱着那只兔子,笑了一下,又从本子背面撕下已经写好的一页纸,先递给翻译看,然后在翻译友善的笑容里递到罗渽珉手上,他脸有点红,和她说,“See you tomorrow!”

    领队在催,罗渽珉和他挥手,纸页被玩偶挤压变皱。

    罗渽珉躺在酒店的床上,把那张撕页举到眼前。看得出男孩已经尽力让它显得可爱,简笔画的兔子笑的有点过于灿烂。

    你滑得很棒!比赛加油!

    你说英语也很好听。

    罗渽珉忍不住笑了一下,又摸上已经干透的“Englisch”。翻译姐姐说可能因为他是德语国家的小孩才会这样误写,德语大部分是sch。

    罗渽珉最终决定把纸放在床头柜上,让命运替她选择。如果明天她回到房间里的时候纸条还在,那么她就去试着要一下男孩的号码。

    刘扬扬在第二天也准时出现在观众席上,甚至是同一个位置。

    罗渽珉在后台看见镜头扫过他,无端觉得有点紧张。他今天带了一小束花,浅蓝色的,没有在她自由滑之后扔上冰面。

    所有人的比赛都结束了,她的总分拿到了分站第二,自由滑表演分只有第一名的三分之二。罗渽珉当然不甘心,教练安慰也无济于事。表演分的评分标准无关天赋和实力,只看裁判而已,原来竞技体育也不是完全公平,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她的斗志完全被点燃了,罗渽珉从未这样渴望过胜利。站上台子之前她还在想,我一定要赢回来。

    她出场馆的时候还挂着脸,坠在队伍的尾端,被翻译姐姐揽着往外走。

    场馆外零星有一些粉丝,不全是等她的,也有凑热闹才过来要签名的。罗渽珉这时候又看见他,他看起来等了很久,拿着那束矢车菊,对她说:“那是个幸福的故事,所以女孩,开心一点。恭喜你。”

    罗渽珉咬了下嘴唇,接过花对他露出一个笑容。她说谢谢,往前走了两步,忽然猛地回头。

    “——我能要你的Instagram吗?”

    “——当然!”

    “幸福的故事”——她的自由滑在大奖赛决赛完美再现了,但最终也只捧回了第二名。罗渽珉看了小分表,除了p分,还被扣了几个动作的goe,罗渽珉不得不考虑最差的情况,如果未来一直被压表演分和动作执行分怎么办呢?

    四周跳有更高的基础分。

    罗渽珉当然有练习四周跳。她以前刚提出要练的时候教练阻止过,她还没发育,练了一半发育怎么办?发育期抽条长高脂肪增加,重心轴心都会变,夭折在发育关上的女单数不胜数,有些小女单发育前的技术都带不到发育完以后。无论怎么看,六种三周跳都足够她在青年组的比赛,过了发育期再重练跳跃当然更稳妥。

    后内点冰四周跳,她练了八个月摔了八个月,成功落冰的概率终于逼近一半。按原本他们的计划,将会在下个赛季和舞台见面。

    教练,罗渽珉无意识地咬着下唇,说,我想赢。

    罗渽珉是那种情绪很明显的类型,教练能清晰地从她眼睛里看见野心。她对这个学生的天分很清楚,可四周跳需要的身体强度与三周跳不是个量级,尤其罗渽珉还太小了,她总有些忧心会不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但这是罗渽珉第一次清晰地表述自己的欲望,她们都明白不能把希望寄予评分标准暧昧不清的表演分上。她在罗渽珉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她说好吧,我们来试着改一下编排。

    标志着这个赛季结束的世青赛上,罗渽珉短节目排名第二,同时她意识到,如果不更改自由滑的跳跃构成,她将再一次与冠军失之交臂。

    第二天自由滑赛前最后试跳的时候她跳的是3F,步法进入延迟转体,罗渽珉感觉能上四周。自由滑前半段,罗渽珉体力尚且充足,她按照和教练商量的那样,把一个单跳的3lz换成了4F。思绪快速地在她脑中闪过,罗渽珉脸上却还是恬静的,带着微微的笑意起跳。成功落冰的瞬间罗渽珉仍是端着那种游刃有余的姿态,只是心里突然很宁静。剩下的跳跃和步伐也如有神助一般clean,音乐快到结尾,她用燕式巡场结束了这个赛季最后一次自由滑。

    她在K&C等成绩的时候无端有点紧张,直到她的名字后面跟上了1st,同时解说宣布她的分数刷新了世界纪录和赛会纪录,罗渽珉深呼吸,遏止住落泪的冲动,然后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她知道,这个4F让她在现役女单里杀出一跳血路,她赢回了她的第一个冠军。

    赛后采访的时候记者问她,冠军的感觉怎么样?

    罗渽珉回答,不能更好了。

    让她想要一直赢下去。

    花样滑冰这项运动,没有人能保证每一个跳跃都成功,除了自身状态起伏之外,还有冰面的影响,就算是技术无可指摘的选手也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失误。

    罗渽珉第二个赛季过早地进入了竞技状态,大奖赛的后半程就有些力不从心,技术分最好看的是第二站大奖赛,决赛频扣执行分,已经得心应手的4F甚至出现落冰不稳。

    不过比起技术储备和编排难度,减少失误可以说是花滑比赛中最重要的一环,罗渽珉没有硬上难度,在世青赛上改了编排,换成了更稳妥的三周跳,用clean摘下了桂冠。

    她的世界排名往上升了一大截,同一周期的选手们开始隐隐意识到,女单的冰场将被她统治,直到下一个新的挑战者把她拉下王座。

    滑冰队收假以后,有天领队姐姐问她,要不要准备升组?

    罗渽珉刚做完地面练习,正在换鞋准备上冰。她马上就要满十五周岁,可以升入大奖赛的成年组,而且她的第二个四周跳也趋于稳定。她知道教练组的考虑,趁着还没有完全发育先冲击一下成年组的荣誉,成绩理想的话也可以多为赚一点比赛名额。

    她说好,答应得很干脆,说完罗渽珉又想了想,我下赛季还去美国站可以吗?我想带个人一起,不用队里出钱。

    领队没有理由不同意,问她,要个什么名头呢?

    刘扬扬在视讯里信誓旦旦说要给她做翻译的样子闪过脑海,罗渽珉弯起眼睛,说就翻译吧。

    罗渽珉的发育关还没有来,万一她没有那么幸运,那就是比一场少一场。

    成年组的选手们体力更充沛,更倾向于把跳跃放在后半段,基础分会有1.1倍的系数。罗渽珉在两站大奖赛分站赛都只拿到第二,她的年龄和身体条件摆在这里,编排已经塞的很满,做不到把更多的跳跃放进自由滑后半段。

    罗渽珉提交大奖赛决赛自由滑编排的时候,把一个后半程的3F3T改成4F3T,基础分是9.5和15.2的差距,教练没说什么,随队的医生倒是紧张得不行。

    她的签运还不错,有实力冲击冠军的选手都在她之前出场,没有人能针对她的表现再做改动抢分。

    比赛当天上冰场之前罗渽珉仍在想,如果不是她现在做不到,还要把最后的4lz换成4lz3T,才更保险。

    所有人都已经知道她的编排,他们都在等待这个跳跃成功或者失败。

    罗渽珉知道这是她今年唯一和成年组女单对打的机会,是在新的周期开始抢分的机会,也是唯一接近自己的技术极限的机会。四大洲锦标赛她还不够参赛年龄,世锦赛也要求16岁,这个赛季她接下来的比赛只剩下世青赛。

    “3F有一点存周,没有用刃错误,裁判组认可这个4+3,具体小分表还没出,”教练迎上来拥抱她,压低声音,快速地在她耳边说,“事实上,我算了一下,只要表演分正常给,赛会纪录应该有了。”

    “认可了?”罗渽珉瞪大眼睛,“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她匆匆地结束这个拥抱,原地蹦了一下。又习惯性地想找刘扬扬,忽然反应过来,因为今年决赛赛程安排不在圣诞假期里,所以刘扬扬没来。

    教练揽着她坐在K&C等分,罗渽珉把一瞬间的思绪抛在脑后,心里只剩下紧张,每一次等待都一样煎熬。

    教练突然用力地拍她的背,她看着屏幕,泪水迅速盈润眼眶,她睁大眼睛向上看。多巴胺和内啡肽逐渐回落,罗渽珉后知后觉的发现左腿带来的痛感。

    她的脸色白了一下,是最后那个单跳的4lz——

    新赛季即将开始,网络上仍迟迟没有罗渽珉的大奖赛分站赛报名信息,刘扬扬半开玩笑地问她,这次不去密尔沃基了?罗渽珉反常的没有直接回答。

    密尔沃基是这赛季大奖赛第一站——美国站的举办地,十月中旬德国的冬季学期才开始,所以刘扬扬通常都赶得上大奖赛第一站的比赛现场。

    刘扬扬发消息来,说要打FaceTime。

    罗渽珉躺在理疗室的床上,冲剂苦涩的口感还停留在舌尖,她对着黑暗的屏幕快速地抓两下头发,然后回了OK。疼痛感仍然拉着着神经,在画面亮起的瞬间,她努力地露出了笑容。

    刘扬扬看着她,一时竟有些不敢说话,他调整坐姿,略思考了一下:“所以——那个传闻是真的?世青赛——”

    罗渽珉抿着嘴点头。

    “……你怎么样?”

    “——可能不止是大奖赛,”罗渽珉垂下眼苦笑,“我发育了,扬扬。我长高了,变重了——医生说我必须躺在床上度过这段日子——不止是受伤,还有腰间盘突出,我——我感觉我的身体正在变得陌生,而我没法控制它。”

    这一切对于一个花滑运动员来说是致命的,她的职业生涯可能被迫提前结束,而她才十六岁——韩国算法的十七岁。

    “领队说等我身体情况再好一点,会帮我联系国外的运动康复机构。”罗渽珉吐了口气,“我有点害怕,扬扬。”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到冰场,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技术倒退带来的心态失衡,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回竞技状态,罗渽珉不敢细想。她逼着自己不去想,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安慰教练,安慰妈妈,安慰身边的所有人,直到刘扬扬的这一通电话,她终于逼着自己吐露心声。

    刘扬扬,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是最开始就支持她的粉丝,也是她……寄存年少绮梦的对象。

    她凝视着他,试图解读刘扬扬的想法,像是在窥视一面通往外界的镜子。领队姐姐嘱咐她不要看社交媒体、博客和论坛,罗渽珉乖乖照做,然后未知把恐惧扎进她的脑袋里。

    鼻腔涌上酸涩的感觉,被红外线灯照射到的皮肤微微发热,罗渽珉从屏幕上移开视线,落在有些生锈的窗框上。仙人掌的顶上开了一朵小花。

    她最终还是先飞去了拉斯维加斯,和他去看了七彩山,他们在赌城迷幻的霓虹灯前停下脚步,司机不愿意带他们进去,他们就靠着车聊天,看着司机去抽烟的背影。

    “你知道吗?在中国十八岁就成年了。”

    罗渽珉笑了下,说:“按中国的算法我们才十六岁。”

    “原本这时候我们应该在密尔沃基,你应该已经完成了这个赛季的首秀。”刘扬扬说,没有看她,“在知道消息以前我就已经准备了大半年,本来想带你去密尔沃基艺术博物馆,看夸特希展厅上的帆——它完全打开的时候像一对翅膀,让我想起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穿着白色的考斯滕从我眼前飞过。”

    “我们可以参加博物馆的event,去arts studio画画,我想十六岁当然也算小孩,而且亚洲人面孔对于他们来说总是难以分辩年龄。画完以后呢,我带走画具,画就留给你。如果时间宽裕的话,我们还可以去哈雷博物馆,看摩托车的演变和改装,然后找一家餐厅或者咖啡厅,吃一顿简餐再告别。”

    “抱歉……”

    “不要说抱歉,渽珉呐。是你让我有了这一切想象的基础,让我知道我能做到很多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等你的身体好起来,重新回到赛场以后,或者干脆等你退役之后,我们会有充足的时间完成这趟旅行。”

    “我要说的其实不是这个。”刘扬扬帮她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他就着这个姿势和她对视,“在做计划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是和你一起的话,其实去哪里都是很好的。我想应该让你知道,我已经搞清楚这种感觉是什么,and……”

    刘扬扬停顿了一下,因为罗渽珉咬着自己的下唇。他从包里拿出唇膏,放到罗渽珉手里。

    “我原本打算把告白藏在画的背面,和你一起回到韩国,等你哪一天突然发现,然后跑来问我。”刘扬扬撑了一下,坐上车盖,抬起头看着天空,“而我在拉斯维加斯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对自己说,就算这女孩是来拒绝我的也没关系。我依旧会妥妥帖帖带你玩一圈,然后送你去运动康复中心。”

    “听起来我好无情哦。”罗渽珉说,唇膏在她手里翻转、打开又合上。

    “原谅这个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男孩,好吗?”刘扬扬无奈的说,“当时你拉着行李箱向我走来,我对自己说‘看,她站在这里,难道不是最好的答案吗’,我……”

    刘扬扬的声音消弥在稍纵即逝的柔软触感里。

    罗渽珉背着手,含笑和他对视。与她明亮的眼睛相反,她的耳朵已经红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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