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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前)

    昌平街作为纺织厂的家属楼,自然与纺织厂临近。

    最开始,她将寻找目标的条件定在向左拐、手上缠纱布的中年女性,盛寻既然不像爸爸,那一定是随妈妈,这筛选条件又加上一条:白皮肤。

    纺织厂四点半下班,距离下班时间还有十来分钟,就陆陆续续有人说笑着往外走,想来是纺织厂的效益日渐减退,没有工作量自然能早些下班。

    她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蹲着,旁边几米远就是卖干果的小摊,不断有瓜子的焦香味往这边飘。

    “核桃多少钱?”

    “六块五。”

    “这么贵?”问价的老太太立刻不吭声,背起手要走。

    “姨,我家都是进的好货,纸皮核桃,你看,扒开都是仁儿,六块五一点不贵。”

    “哎呀,那也贵,我寻思着给我孙子买点,孩子要中考了,补补脑子。”

    “那不正好嘛!姨,我给你六块,你回去尝尝,真不带坑你的,我天天在这纺织厂门口,你要是回家吃着不好的,你就来找我,我赔。”

    那老太太犹豫来犹豫去,到底挑挑拣拣买了一斤。

    听她们俩闲聊,余照听出来老太太是来等闺女下班的。

    距离四点半还有五分钟。

    老太太笑呵呵拎着核桃迎面碰上一个将土黄色毛躁发丝都拢在头顶的胖女人,那人穿着一件酱红色的厚开衫毛衣,黑色工装裤,骨架宽阔,走起路来步子迈得极宽,颇有些不管天不管地的架势。

    余照瞄一眼她的铜铃眼厚嘴唇,还有深色皮肤,连忙将视线收回来继续看人群,免得错过盛寻妈妈。

    “你买这干啥?”

    两个人向左边的小路拐,走出几步远那女人的声音还亮如洪钟,显然是说话的发声位置不在嗓子,而是胸腔震动。

    “给冬冬吃。”

    听到这句话,那女人没再多说。

    余照扭脖子盯着右边,风将老太太的下一句话带到她耳边,她不敢相信地去看离开的母女俩背影。

    “盛寻还在江淮哪?”

    她的心怦怦直跳,将手机翻开盖,装作聚精会神边走路边玩手机,实际上调动全身心的注意力,眼睛瞄着路线,耳朵听她们讲话。

    “在呢,前段时间跟我哭哭啼啼的,非要回来,我没同意。”

    她的脚有点抽筋,紧张过了头。

    盛寻跟自己说,他妈妈叫牛翠英,听着牛翠英说话的语气,余照下意识皱起眉头。

    似乎上一句话没将她的“权威”显摆到底,她接着美滋滋说了句:“求我也没用,他那成绩,上啥学啊,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别这样。”那老太太听不下去似的,“有什么话你好好跟孩子说,别长大了怨你。”

    “他还敢怨我?谁把他养这么大?眼看着快18了,天天跟他那死爹一样,窝窝囊囊的,看着就头疼,我哥说江淮有厂子要人,我抓紧把他送去了,省得天天在眼前心烦。”

    余照听过很多次林美珍跟别人嫌弃她,但她总能从嫌弃的话里听出点“这么任性也是我们父母娇惯出来”的意味,明贬暗褒,可牛翠英这话,是实打实的厌恶。

    甚至不是讨厌,是厌恶。

    她粗喘一口气,压下愤怒继续跟着两个人去露天菜市场。

    “行啊,就让盛寻在江淮吧,好歹也开始挣钱了,以后年纪大点,找个合适对象一结婚,这辈子你也不愁了,儿子儿媳妇一起孝敬你。”

    那老太太在问菜价的间隙里这样跟牛翠英感慨。

    说起这个,牛翠英倒是乐起来:“妈,你知道我们车间那个李长友吗?他闺女,长得还不咋地呢,上个月结婚了,我听说光彩礼就要了二十万。”

    “二十万?”

    “可不是呗,羡慕死我了,早知道不该整男孩,要个女孩好了。”

    这话一出口,老太太立刻警觉地四处瞧瞧,余照停在原地,将手机放在耳边佯装电话打不通。

    “别胡说啊。”

    “知道,妈,我在家从来不提这些。”牛翠英继续讲,“我那天就寻思,盛寻别的不咋样,就模样挺俊俏,以后可不能给我找个要彩礼的儿媳妇,最好傍个有钱的,入赘也行啊,能给他花钱就行。”

    “这把你美的。”老太太笑着骂她一句,“你愿意让盛寻入赘,你家盛立业愿意啊?”

    “他?”牛翠英哼哼两声,“他家不还有他大哥的儿子吗?那盛庭竹,老头老太太当眼珠子似的供着,逢年过节一去,有点啥好东西.....”

    她憋尖嗓子,复刻语气:“这得给我大孙子留着,我大孙子爱吃这个,我大孙子这大高个...光长得高学习好有什么用?以后能正眼瞧这帮人一眼?”

    “你呀。”老太太拉近了她的胳膊挽着,“说起学习,我还真有事儿想跟你说。”

    “啥事儿?”

    “冬冬呗,冬冬不是比盛寻低一年级吗?今年7月就中考了,成绩说是一中差不多。”

    “但你哥那人,你也知道,哪儿瞧得上一中啊,想让冬冬考培英。”

    “培英能花钱上?”

    “当然不能,这不就想办法用剩下这小半年给冬冬补课吗?我那天一听,小班上课一节就得三十五....我这几天愁啊,舌头都起泡了。”

    话说到这,就不必要说得太明白,就连余照这个旁听的都懂了——来拉赞助的。

    她本以为牛翠英会拒绝,毕竟那是哥哥家的孩子补课,又不是自家的。

    出乎她意料的是,牛翠英立刻答应。

    “妈,这点小事儿愁啥啊,冬冬中考之前,我每个月给他掏一千,一千五都行,咱家就这一个独苗,还不得全力供他啊。”

    “哎呦。”

    老太太长舒一口气,放下了大包袱。

    这下轮到余照捡起了包袱背在身上。

    “早知道不该整男孩,要个女孩好了。”

    “冬冬是咱们家的独苗。”

    这两句话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直萦绕在她耳畔。

    晚自习放学,余照在余飞跃的电动车后座,把自己的脸贴在爸爸的背上发呆。

    路上全都是放学回家的孩子,电动车提不了速度。

    “圆圆,吃不吃烤肠?爸带你偷偷去买。”

    “我不吃。”

    “你今天怎么蔫蔫的?”

    “我也不知道,我心里好难受。”

    声控灯罢工,余照在黑暗楼道里拾阶而上,慢慢理清了自己陷入忧郁的根源。

    她们没把盛寻当人看,大姨说起自己家的宠物狗都比她们怜惜。

    尤其是那句调笑般的“盛寻别的不咋样,就模样挺俊俏,以后得傍个有钱的。”让她又酸又痛,牛翠英到底是多讨厌盛寻?

    她是一个连美好祝福都吝啬的妈妈。

    沉默跟在爸爸身后进门换鞋,林美珍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等晚间档电视剧开播。

    余飞跃洗净手,将苹果削成小块盛放盘子里,端到母女二人面前。

    余照现在看到什么都心觉悲戚,看到削成块的苹果想哭,看到苦情电视剧的片头曲响起来也想哭,她呆呆靠在沙发上,眼眶发热。

    林美珍拿牙签扎起苹果放嘴里,飞了个疑惑眼神给接孩子的丈夫,换来丈夫一个不知所措的耸肩。

    晚十点十分,晚间档电视剧开播,林美珍很快就没心思好奇余照那处于青春期的小忧郁,将心神投在了电视剧里。

    【余照:我今天去看了,你妈手好好的,连个创可贴都没有。】

    【盛寻:那可能是我妈手已经恢复好了吧,挺好。】

    【余照:你舅舅家的孩子叫牛冬冬?他成绩怎么样?】

    【盛寻:你怎么知道他?成绩好像跟我差不多。】

    跟盛寻差不多,想考上培英,做梦呢?得从初一开始补课吧。

    【余照:听说他要考培英,现在开始上补课班,每个月你妈出一千块钱。】

    盛寻久久没有回复。

    仆人将自己的孩子与少爷调换成功,眨眼间十几年过去,少爷锦衣玉食长大,嚣张跋扈,从不知道尊重二字怎么写,反观仆人养大的儿子倒是脚踏实地的性格。

    这天出门祭祖,却遇到了对老爷怀恨在心的山匪,山匪将一行人团团围住,命他们交出老爷。

    谁曾想,老爷和夫人因天气不好头疼脑热,并未出门,祭祖仪式由少爷全权代理。

    少爷在轿子里吓破了胆,高声尖叫着要护卫拼死相护。

    眼见山匪逐渐杀光家丁,仆人当机立断,命令儿子与少爷换了衣物,并将自己的儿子推了出去。

    仆人的儿子只能含泪望着放下的轿帘,成全仆人保全主子的衷心,被五花大绑带回了山匪窝。

    林美珍叹了口气。

    转头一瞧,余照哭得比仆人的儿子本人还惨,抹眼泪的速度根本抵不上眼泪哗哗掉。

    “圆圆,你怎么了?”

    余照抽噎着捂住眼睛,想起了压榨盛寻工资的牛翠英,自己的儿子不让上学,却能花钱给别人的儿子补课。

    更别提两个人的成绩都差不多。

    凭什么。

    “圆圆?”

    整个手掌揩眼泪,余照用红彤彤的眼睛直直盯着屏幕:“这电视剧太感人了。”

    她快步走回卧室,将手机掏出来,认真给盛寻发短信。

    【余照:你妈之前给别人家当过保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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