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侯府后院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窗户被封死,爬满铜绿色的门环上落着个方锁。
门口有几个身材结实的婆子,坐在板凳上边吐瓜子边唠嗑。
数来个人正从小姐闺房的方向走过来。
眼尖的婆子拧着眉头打量,远远瞧清楚来者是谁后,换了个人似的一改方才懒散的模样,连忙起身把掉在衣上的瓜子壳都拍干净,啐骂几句身旁还坐着的人,把她们也拉了起来。
“诶哟,哪阵风把您老给吹来了?”立时就揣着个笑脸迎上去。
来者原是周羲宜和盯着她过来的随从。
对这几个看守柳盈的婆子来说,周羲宜并不算是稀客。
但侯爷身边亲近跟着的随从,能来这里属实是少见,况且这人还替主子把关着府里下人的活计,如今有幸见到自然要热情巴结一番。
“大小姐安,”婆子们匆匆跟周羲宜问了句好,又眼巴巴地转头向她身边的随从,“辛苦您老过来走一趟,可是老爷又有什么新的吩咐?”
“老爷说了,”随从瞥了眼周羲宜,“叫大姑娘和这屋头的姨娘叙叙感情。快开门吧。”
“是是是。”婆子抹了个手,紧赶着从兜里掏出钥匙,上前抬起锁头,插进去一转。
门应声而开。
“大小姐,请。”
周羲宜安静走进去。才不出几步,就听到身后的门被外面的人被重重关上。
屋外的清朗日光顿时被挡得严严实实,屋里头采光不好,昏暗又闷热。就好像是从光明广阔的天地一脚踏进了个阴沉沉的牢笼。
角落里蹲着个妇人,一根木簪子把揉成团的头发草草扎起。她的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具体的神色。
周羲宜上一次见到柳盈是在刚重生回来的那个清晨,当时她还带着掌权太后的戾气与漠然,对莫名奇妙落到自己身上的打骂极为不耐。
可这会儿见到柳盈一人默默缩在角落里,周羲宜的心境已是天翻地覆。
“是饭来了吗?把饭放下。”柳盈低着头,闷声说话,声量小得像是只讲给自己听的。
迟迟没听见这外来者开门出去的动静,她愈加躁动,“把饭放下就出去,出去没听到吗?我是叫你出去。”
周羲宜的嘴唇翕动几次,终究还是轻轻地唤了声。
“娘——是我。”
柳盈抬头,瞪大了眼睛,仔细看清楚了来人的样子,像是不明白怎么又是这个烦人的东西。
她撑着墙站起来:“......我认得你,是你......快给我出去!快走开!”
周羲宜从前常偷偷花钱贿赂婆子来看柳盈,就也不是第一次在这屋里见到生母排斥自己的模样。
她站在原处,等着柳盈平静下来。
“谁让你进来的,你怎么敢的,都怪你个脏东西。”柳盈屋内的利器早就都被人收走,她顺手摸到了床上的枕头,直接向周羲宜砸过去,“出去!快滚出去!”
周羲宜侧身想避开。
可或许昨夜没休息好的缘故,身上有股轻飘飘的无力感,动作不够敏捷,竹编的枕头飞快擦过她的手臂。
“娘。”周羲宜捂着手臂的疼处,低低唤了句。
儿时的记忆里,无论周毓珍周成业他们闹出什么荒唐事,只要喊一声娘,都会有人应下,替他们收拾烂摊子。
家塾里旁支的同龄人也是,街边乐呵呵拿着个糖葫芦的小孩也是,不管他们做什么,身边总有人或嗔怪或温柔地应下那声娘亲。
怎么就只有自己永远得不到回应。
昨夜解毒方精神透支,又近乎一晚上没睡,周羲宜这会儿心情低落,没了强撑的那股劲,脑袋昏昏沉沉。
柳盈直勾勾地盯着她,目光炯然得甚至有些瘆人,好似想起了什么,忽然说道:“我认得你,你是我的孩子。”
周羲宜掀起眼皮,不可思议地看去。
“你就是害了我的孩子,”柳盈笑起来,像乐坏了似的,胸膛不停起伏,“你害得我好苦啊,你若是个男儿多好,我是侯夫人,你是世子,哈哈哈我是侯夫人,我就是侯夫人。”
周羲宜安静看着她。
“你知道吗?”柳盈凑上前,突然严肃起来,把声音压得很低,“你害我,我也害你,嘘——你知不知道你的小名叫什么?”
柳盈边说便用力抓住周羲宜的手,逼她直视自己。
周羲宜试了几下没能挣脱开,就也没再做反抗,只把手指蜷曲,不让自己留长的指甲碰到柳盈。
“我的儿,你叫簌簌,”柳盈贴脸盯着周羲宜,“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这是我费了好多心思才给取出来的名。那天的叶子就是在簌簌的声音里落光的,到处都在簌簌,到处都是,什么都没有了,簌簌完了树上就干干净净......”
柳盈前言不搭后语,着了魔似的瞪大眼睛,断断续续地描绘这画面。
“好孩子,我立时就觉得这个名该给你。这是娘给你的祝福......”
“够了。”周羲宜已经清楚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不想再听下去。
柳盈愤怒地伸手要去扒开她的眼皮,“谁让你闭眼的,你给我好好听着,好好听着啊!簌簌,是叶子掉光了,我的儿——簌簌就是你啊,娘要叫你一辈子都在凋零,快点把叶子掉干净,掉干净了——掉没了我就又是侯夫人了。”
说着说着就笑起来,像是又回到了当初身为正室夫人穿着大红衣裳的风光场面,乐得浑身发颤。
荒唐至极。
周羲宜知道柳盈正神志不清,按理不该把她讲的这些话往心里去。
可是那字字句句就像甩不掉的旧债,反反复复地在耳边盘旋,紧箍咒一样地搅得自己头痛欲裂,她忍不住就逃避般地蹲下身,想要躲开这缠人的恶意。
怎么还是逃不掉。
旧恨如丝,重新缠上心头。
周羲宜干睁着眼,几欲浑身汗涔涔。
所以她到底为什么要再回年少重新经历这一遭?
她掰着手指,温声细数着这永昌侯府的大院深宅里一张张面孔,数到后来甚至忍不住笑起来,眼尾泛红,似醉酒般笑着直不起腰。
周洮把她当成讨好贵人用的花瓶,急着要送出手。柳盈将贬妻为妾的闹剧归咎于生了自己这个女儿,非打即骂。邱雁只把她当作侯府里的外人,向来摆着冷脸。周毓珍被灌了满脑子自己的坏话,一张嘴便骂。周成业理所当然地享受着长姐余生换来的仕途便利,不许其他可能......
原来重活一遍,还是会这么糟糕啊。
那为什么还要徒劳挣扎?
柳盈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蹲在地上好像喘不过气来的周羲宜:“好孩子,你听话,簌簌这个名字你喜不喜欢,回答我啊,喜不喜欢?”
周羲宜被柳盈拽住衣领,用力摇晃着索要回答,却迟迟没有张口说话。
视野颠荡,恍恍惚惚。
前世时她披着明黄色朝袍慢步走上最高处,曾震撼于天下竟如此辽阔。后宅恩怨置于其中恍如过眼云烟,实在微不足道。
可直至今日,周羲宜才发现这不起眼的旧日恩怨竟仍是自己摆脱不了的梦魇。
真没用。
她恨恨骂道。
“.......哈哈哈哈,”须臾之间,柳盈好像已经自说自话,在幻觉里得到了心仪的答案,“说得对,都是脏东西,都该死,全都不可信!”
她神态癫狂,嘴里不断念念有词。
周羲宜这会儿已经疲惫极了,漠然看着这场面,不在乎母亲到底说什么。
刚重生回来时的时候,她还妄想能一如前世,摘下东平最高高在上的赤日,让自己再耀眼一回。
那骄傲意气的模样让现在的自己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觉得好笑。
——有必要吗?
实在好没意思。
周羲宜没有力气再去想其他的。
*
老者头鬓眉须皆似雪,横眉怒目,手里攥着一张纸,径直向桌面甩去。
一旁坐着个肥头胖体的中年男子,连忙伸出手够来桌上这张纸,拿起看清楚是什么个内容。
“你手下做事也太不干净!”老者怒不可遏,“不是说用过毒药了吗,怎么还让这人有能耐把当时情境人物全都讲了出来,幸亏这是落到我手里,要是......”
徐国公看完纸上的内容后身上大冒冷汗,也顾不得老者正在说话,慌里慌张地弯身行大礼,“多谢范大人,多谢范大人,我徐某必将记得您老恩重如山,您再造之恩......”
“别整那些虚的,”范丰茂打断他的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赶快去查查这状书从哪交到我府上的。”
正如那句老话,说曹操曹操到。
徐国公的小厮在这个时候从外边急匆匆地跑进来,叫着有要事禀报。
“没看见我正在招待人吗,有事一会儿再说。”徐国公瞪眼骂道。
小厮畏缩一下,苦着脸解释:“是......是照水县逃出来的那人——找到他了。”
“还不快退下去......”徐国公敷衍地应着,忽然反应过来小厮说的话,一改先前不耐的神色,直接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范丰茂闻声看去,也目光炯炯地盯着这小厮。
原来就在刚刚,徐国公派出去的探子递来了消息。
先前好几日的功夫,他们都没能得到什么实质性的进展,甚至连线索也没掌握多少。
方才徐国公以为又是什么小线索的禀报,就没当一回事,没成想来的竟然是个如此惊人的消息。
他忍不住拊掌称叹。
好啊,可真是太好了。
时来运转,天降甘霖,这下动作简直快得如有神助。
范丰茂也大喜过望,急着叫小厮赶紧说下去。
两人压根没心思往其他方向去想,也没怀疑会不会是有人在放出消息帮他们。
“那人是被从西边过来的陆氏商队救下的,已经打听到了,现在就住在附近一家小客栈里......而且我们还查到,这个商队和京城里的人有亲近往来。”
“是谁?”
徐国公和范丰茂同时神色一凛。最叫他们害怕的,无疑便是朝堂上有其他人知晓此事。
小厮低下头,不敢直视两人极具压迫感的目光。
“是……是永昌侯府的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