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业敲门几下后,没耐心等里边应声,直接踹门而入。
他走进屋内便急不可待地四处张望,要找周羲宜在哪,没成想直接就对上了桌案后冷冽的视线。
旁边跟着的几个粗使婆子都是见过大场面的,按理说对付一个闺中小丫头是绰绰有余。
可当下侯府大姑娘就坐在里面,平静地掀起眼皮朝她们看过来。
只一刹那,几人竟然都心头一跳,好像正面临着久居高位者的威压。
说句胆大包天的话,其中一个婆子在心中道。
她甚至觉得,大姑娘的威仪怎么还有几分像天家贵人。
当年陛下出宫祭祀,她斗胆一睹圣颜,挤在围观的人群里,于道旁行礼接驾的时候偷偷看了眼龙撵。
陛下起身走出,抬眼把目光瞥向周边众人的神态,竟然就和此时的大姑娘如出一辙。
真是奇怪。
她一个小姑娘哪来的这般气度。
“愣着做什么?”周成业与周羲宜对视一眼后也好像被噎住般失了声,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出师不利,更加恼羞成怒,大声地朝旁边的婆子吼道,“快把她给我拽过来。”
几个婆子顿时就回过神,有了主心骨似地纷纷围上前去。
“我看谁敢?”
婆子们原本都已经挽起袖子,去用劲推开护主的小丫鬟。忽然被这一声给震慑住,下意识地停住动作,扭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周羲宜眼神凌厉,扫过面前众人,最后直勾勾地落在站于中间的锦衣公子身上:
“周成业。你的礼数全都学到哪去了,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擅闯长姐房中?”
周成业这下已是做足了准备,笑眯眯地摇起折扇,装成一副好风雅的模样:
“这可是为了你好。父亲说了,姐姐您最近议亲不顺,讨不得贵人欢心,我便特地请来满春院的头牌姑娘教姐姐,姐姐怎么不与我道谢?”
身边扮相艳丽的女子听到自己被提及,向周羲宜微微一扶身,以示问安。
“三寸步、掌中舞、软腰肢、歌艳曲,”周成业啧啧两声,如数家珍般报出了一连串风月场所里的常见手段,随后打趣地笑起来,“姐姐,这才是你该学的东西。”
桑月听得气不过,立马就要竖眉瞪眼呛声回去。
这哪是什么好心相助,分明就是要折辱小姐。
话里话外都把堂堂侯府千金贬成了个上不得台面的歌舞伎子。
周羲宜一边拦住桑月,怕她贸然出头会遭到为难,一边紧盯住周成业,故意叫他露出把柄:
“张嘴便是不入流的技俩。烟花之地,柔情媚态,你眼里就只有这些吗?”
“放肆!”周成业很容易就被激怒,好像又看到了当年她在夫子面前侃侃而谈,把自己衬得脸上无光的场面,“是你,生来就是要去讨好爷们的命,竟然敢处处都,都.......”
周成业话讲到一半便不再继续。
他怎么肯当着众人的面承认,从前在家塾时自己的才学其实不如一个女子。
哦。
即便他不说周羲宜也懂了什么意思。
原来这大少爷是在怕与她相较的可能,所以才这么急匆匆地想把她推到个以色侍人的位置。
她不当一回事的神态却让周成业更加急眼。
他挥手示意,让婆子们把周羲宜拖下座椅,阴恻恻地咬牙说道:“反正春香姑娘我给你请来了,今日你必须得跟着她,不学也得学!”
周羲宜自然也有忠诚跟着的丫鬟小厮,立即就围上前和周成业的人动起手来。
屋内乱成一团。
周洮刚从外边回来,经过后院就听见一阵大响动,就循声走来:“你们在做什么?”
“父亲。”
周羲宜从座椅上起身行礼。
周成业也转过身子,敷衍地道了一声。
“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周成业觑了一眼周羲宜,毫不客气地和父亲抱怨起来:“儿子与您提过的,想帮姐姐讨贵人欢心,特地请了春香姑娘来教,奈何姐姐不领情。”
周洮顺着他的话,看向旁边正低头站着的几个粗壮婆子,有些不耐:“就这么点事,怎么被你搞出这么大动静?”
“许是有人故意违抗的缘故。”周成业倨傲地扬起下巴。
周羲宜见周洮过来时便觉得不妙,当下看他们父子二人旁若无人地说话便忍不住更加心中警惕。
她站在桌后,手垂放身前,正好被桌案挡住。手指悄声勾开抽屉,向深处摸去,碰到预想当中的一个布袋,指甲迅速探进其中。
周洮与周成业说过话之后,终于把目光转向了周羲宜。
“你弟弟是在帮你,为什么要犯浑惹事?”
周羲宜才刚刚抽出手,遮掩着合上抽屉,乍一听到这声中气十足的质问,不由眼角一跳,觉得好生无语。
您要不要睁开眼睛看看到底是谁在挑事。
“弟弟是忘记小时候念过的书了吗,‘其容固宜有度,出言尤贵有章,’春香姑娘的确漂亮,但或许和我们府上章度有别,寻她来当女夫子,怕是好心办坏事了。”
她话里其实偷换了个概念,故意将为刁难人而请来的春香称作是周成业招来的女夫子。
如果周成业承认,就是有悖侯府的名声礼教,如果他不承认,就是放弃了眼前的争端。
周洮原本就没想让一个风尘女子进府里来,是昨日拗不过周成业,才由着他去了。
可周羲宜方才这话竟然敢用典章来暗指周成业言行不当,周洮听后不悦地皱起眉头,怎么肯让不识礼数的恶名落到自己的大儿子身上,于是避重就轻地向周羲宜反问道:
“尽是在挑成业的错处,你怎就不懂得从自己身上反思反思?”
周羲宜:“??”
别太荒谬,怎么什么都能叫她反思。
周洮一寻思的功夫觉得自己说得格外有理,便更加粗声壮气:“国公爷迟迟不来府上说亲事,不是你的错,还能是因为谁?”
明目张胆的偏袒令周羲宜陷入沉默。
她垂下眼,忍不住在心底骂自己记吃不记打,竟然愚蠢地指望有人来主持公道。随后便不再徒劳地辩驳,而是面上恭恭敬敬地俯身问道:
“那父亲您教教女儿要怎么做?”
周洮在听到这诚心请教后不以为意,正想随便搪塞几句,可张口之后却又跟哑了似的发不出声音。
他纳闷地发现,自己一时半会儿竟然还真想不出周羲宜怎样才是对的,好像无论她做什么都可以被他挑出毛病。
“去跟春香学学你们女人家该做的事。”旁边的周成业见状,得了乐子似地叫起来。
“闭嘴,”周洮回头训斥,不想让儿子就此落下话柄,“此事作罢,休要再提。”
随后又转身冷眼打量周羲宜,沉吟片刻,作出了决定:“有些日子未见到你娘吧,今日就破格准许你去陪她一会儿。”
周羲宜闻言抬头看去。
侯府后院谁人不知,柳盈对她是非打即骂,从不手软。周洮怎么在这个关头,一反常态地要求她去见柳盈。
总不可能是突然良心发现让她们母女俩去培养感情?周羲宜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极有自知之明地撇开这个念头。
或许,他是想借柳盈之手来教训她。
也或许,他是想以生母安危来警告她。
怎么看都不算是件什么好事。
“大小姐,请吧。”
周洮的随从皮笑肉不笑地做了个手势,不由分说地将周羲宜围住。
在屋内众人的盯视下,周羲宜手指轻轻一颤,像是忍住了什么情绪。她温和地点头,向周洮告退。
*
京城的一家客栈。
从照水县逃出的伤者吴从青正坐在房中,旁边是留下来守着他病情的人。
“水用光了,我去打个水过来,”这人站起身,拎着水壶向房间外走去。
吴从青不作多想,点头表明自己知道后,继续靠着床榻尝试活动身上关节。
忽然听到房中一声极轻的响动。
俗语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吴从青经历过照水县贼匪,对这不寻常的动静可以算是极其敏感。他顿时就瞳孔张大,惊恐地要发出声音叫人。
一只手掌却悄无声息地从他背后出现,直接盖住了他刚要张开的嘴巴,将那一声还未发出的喊叫提前掐断。
隐隐约约中,似乎有一个穿普通灰布衣的国字脸匆匆闪过。
徒留下寂静无声的房间,与一张被褥凌乱的床榻。
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