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时七放慢脚步,忻槐在她背后继续他自语般的陈述:“在景绎吞吃上任魔尊的那一天,魔宫上下都胆战心惊,生怕景绎一个不高兴,就把我们也吃了,我们怕到现在,才发现,我们都活的好好的。嗯,除了那天把你拖下水的几个旧部以外……”
“那你们关在监牢里的那些人族祭狌呢?”姜时七转过头。
“抓回来后,尊上一个都没动。”忻槐说,“何止没动,我们还要养着他们,管吃管住的,简直冤大头。”
“那景绎到底吃什么?”姜时七想起膳房中女魔族的话,“他不在宫里吃。”
“这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每天晚上,尊上都会出宫。”忻槐忽然说,“但是我们以及邻近的城镇经常会有一些地位比较高的同族失踪,我曾经揣测……”
姜时七主动说:“景绎告诉过我,他喜欢吃眼睛浑浊的活物,这其中又要数城主、国主最美味。”
忻槐眸色一颤:“所以昨天晚上邻国国主失踪,是他干的?”
“邻国?”姜时七有些疑惑,“抱歉,我对魔宫之外一无所知,可能需要你的解释。”
“……”忻槐说,“邻国由巫族掌权,实力更低,我们之间曾有不少沟通,也常有摩擦,自尊上上任后,就断了联系,没想到……没想到。”忻槐口中念叨,眉头越皱越紧。
姜时七:“巫族,就是宫里那些巫医?”
“没错,他们与魔族不同,善施法术,很久前,为调解战争,我们互相交换了一些族人。”忻槐边说边扼腕,“我明明提醒过尊上,他怎么能直接把人家的国主给吃了呢?”
“这下麻烦大了。这些巫族如果找到源头,一定会向我们宣战。”
“……”姜时七沉默了。
她要不要直接告诉忻槐,告诉这个世界——你们都快一起毁灭了,还在乎什么战不战争的。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我更喜欢以前的他了。”忻槐见姜时七沉默不语,叹了口气道,“他以前也任性,但不会做这种不计后果的事。”
姜时七看了他一会儿,却是失笑,忻槐这么一个胳膊有她大腿粗的魔族,露出伤感的表情,实在太过反差。
“你这人族,说正事呢。”忻槐戳了一下手中的长戟,震起一片尘灰。
“都这样了,你没想过辞职吗?”姜时七问。
“什么是辞职?”忻槐不解道。
“辞职,就是甩手,不干了。”姜时七说。
“想啊。想过无数次,哎,但是……”忻槐看了一眼姜时七,“但是我始终觉得,尊上他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姜时七重复了一遍这乍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的三个字。
“难道你没发现吗?打从第一天见到你,尊上他就说要吃了你,结果你不也好端端活到现在,还能从我手里拿到武器去找他。”忻槐说。
“没错,他就是个嘴硬心软的好孩子,我天天盼着他成长,成长为一个勇猛精进的尊主,带着我们,带着魔族的荣光,去称霸天下。”
他憧憬的眼神忽然一黯,话锋回转,轻声道:“昨天,我发现这个梦想成真了,他变得更成熟、更稳重,看起来更像……一个货真价实的王,他看我的眼神第一次让我感到战栗,就像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然而我却发现,我也是第一次想要真正离开了。”他一手摩挲过自己有些暗淡的盔甲。
“离开?”姜时七顿了顿。
“相信我,你这次前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忻槐像是劝阻地说。
“也许吧。”姜时七说,“但我觉得,你不会走的。”
“为什么不会?”忻槐问。
“因为你的心里,也期待着一个奇迹。”
“?”忻槐皱起眉。
当然,这样的话,忻槐这种五大三粗的魔族肯定无法理解。
姜时七转移话题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走了,这场战争怎么办?”
“他并不需要我。”忻槐垂头丧气道,“他又更强了,实力到了一个我无法插手的层次。”
姜时七不语,她走到忻槐面前,看着他说:“我觉得,你想要离开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实力差距。”
忻槐转过头,探寻地与她对视。
姜时七说:“你想要离开,是你发现景绎变得陌生了。你曾经以为弥足珍贵的君臣之间的旧情,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甚至找不到它存在过的痕迹。”
“……”忻槐垂下眼帘。
姜时七忽然笑道:“我为什么知道呢?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明明是同一张脸,却变得那么陌生,她拼命在他身上寻找两人曾经彼此亲近的证据,这样的徒劳,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所以……你也想要离开吗?”忻槐试探着问。
“我不离开。”姜时七摇头道,“我想要的答案,只能在这张脸身上去找,不管他是谁,不管他要对我做什么,就算进了他的肚子,我也要在临死前钻进他的心,去问问他的答案。“
“这样么……”忻槐支起枪戟,双脚并拢,对她行了极其标准的一礼。
“那么人族姜时七,魔将忻槐再次祝你好运。”他抬起上吊的眼尾,看起来却极为真诚,“这次……是真心的。”
姜时七点点头,转过身后,向后挥了挥手。
*
正是仲春时分,天气很好,姜时七在魔宫花园中的一处高坡上发现了景绎。
景绎只穿了一件极黑的氅衣,坐在一棵花团满缀的大树下,他目光远眺,不知道在看什么。
姜时七走上高坡,远眺中的青年微微回神,恰有一片绯花擦过他的面颊,双眸短暂的失焦,似乎有片刻的恍惚。
——就好像,认出了她是谁。
然而他一眨眼,又恢复到极其冷漠的样子,眼尾上挑,像一片削薄的弯刃,景绎本就生得一副凌厉之相,他不说话,很少有人敢主动靠近。
但姜时七抬步了,她走到大树之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从偌大的魔宫望到远方起伏的山峦,黛色的朝露,目光穿过早晨清透的云层,一直看向遥远的天空深处。
“我知道你是谁。”景绎一只手接住飘零的花瓣。
“我是谁?”姜时七不带情绪地问。
“你是他喜欢的人。”景绎背靠着树干,另一条手臂搭在支起的膝盖上,他依然看着远方,悠悠道。
“他又是谁?”姜时七又问。
“他是你喜欢的人。”景绎说。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姜时七笑着问。
她猜对了,灾兽与游鸿影灵魂相融,在祂同化游鸿影时,也会被游鸿影反向同化。
“我当然知道。”景绎吹落手中的花瓣,“我还知道,它是一种无用的情绪。”
姜时七眨了眨眼,这灾兽竟然意外地坦诚。
而且显而易见,祂对自己拥有了人类情绪的这一事实非常不满。
“如果它真的无用,我就不会站在这里,还有胆子和你聊天。”姜时七说。
“是吗?可我在他的记忆中看到,你一直是这副德行。”景绎说。
“什么德行?”
姜时七很好奇,对方记忆中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景绎瞥了她一眼,一缕长发垂在他耳畔,“你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不知道什么是恐惧。”
“不,我不是生下来就不会害怕的,就像你,你也不是天生就知道何为喜欢,我们都被一定程度的改变了。”姜时七试图让灾兽共情。
姜时七说:“其实我曾经是个很胆小的人。”
姜时七目光飘远,自顾自说:“小时候,我住在一栋烂尾楼的顶层,每爬一层,一整栋楼都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每爬一层,就有一层的住户摔了酒瓶,问我为什么要深夜吵他们。”
“我就说没办法,我家就在上面,我要上学,要打工,打完工就已经这么晚了,真没办法呀,如果你们实在受不了,就给我点钱,让我可以继续上学。他们没话说,只是气得跳脚,我脸皮越来越厚,他们拿我没办法,就在楼梯墙上画了很多鬼脸,说你如果再发出声音,这些鬼都会出来找你。”
姜时七说到这里,停了半瞬。
“他们这招确实奏效了,有天晚上我真的看到了一只鬼,还好我跑得够快,逃过一劫。但是后来,我不敢再深夜回家了,我停止打工,一放学,就趁早回去。结果,你猜怎么着。结果有一天,我打不开我家门了,他们说,你家搬走了,你也快滚吧。”
“我怎么会相信呢,这些人肯定在骗我,还说什么我会半夜梦游,在顶楼游荡,把他们吓个半死,明明是他们一直在吓我才对。那天我从早到晚,从顶楼到地下室,我一户户的敲门,问他们见到我妈没?
“最后,我什么也没找到。那天晚上,这栋烂尾楼前所未有的安静,然后我发现我变了,你知道什么变了吗?”姜时七看向景绎,景绎闭着眼,一言不发。
姜时七自顾自说:“我变得什么也不怕了,我看着墙上那些鬼画符,对它们说,我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你们不成?”
“我说了这句话之后,楼里忽然有人哭了,有个人冲到我面前道歉,他说对不住我,那只鬼是他扮来吓我的,没想到会导致我的精神出问题。”姜时七笑着说,“但我知道,他还在骗我,因为我从头到尾都很正常。”
“……”
景绎:“正常?”
他微微皱眉,像是在消化她的故事。
姜时七肯定道:“当然。我只是从胆小到胆大,多了一些勇气而已。”
“你到底想说什么。”景绎偏过头。
“我想说的是,你也需要这份勇气,而我要看着你,从无情,到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