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秀喉间泄出一声笑，轻声道：“你还是这样，什么都没变，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
“我都换了具身体，怎么没变？你之所以觉得我没变，是因为你自己变得太快了吧。”姜时七叹了口气。
对明秀的初印象，如其姓名，是一个明朗俊秀的少年，心思单纯甚至有些笨拙，但是待人真诚，没有架子，特别容易亲近，两人很快就混熟了。
如今面前的少年僧人，还是同样的脸，同样的穿着，气质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只是稍稍靠近，浑身的气势就压制着她的五脏六腑。
明秀漆黑眼眸一动，“我……变了？”
“好吧，与其说你变了，不如说是你伪装得太好了。”姜时七看向废墟上堆成小山的尸体，“说到底，你也是这样的人。只要能达到目的，再多牺牲也无妨，之前的你，牺牲我们这些‘朝圣者’填补六道轮回，现在的你为了杀死景绎，一路上又牺牲了多少人？”
明秀：“世上没有两全之策，有所得就会有所失。这些人的牺牲……也是在所难免。”
“如果说，我能找到这条两全之策呢。”姜时七认真道。
“……你太天真了，天道不会允许这所谓的两全之策存在。”明秀说。
“天道？”姜时七顿了顿。
继道玄之后，她又从明秀口中听到这个词。
“你可知道我投入轮回之后，何以死而复生？这是轮回之力。”明秀双眸微眯，“他不死，更多人就会死，死的人多了，天道给了我终结这场灾难的使命。”
“你是说，是天道要杀了景绎。”姜时七说。
明秀点头道：“他早就该死在三千年的那场仙魔大战中，但却有那么一些人……也许你已经有所接触，胆大欺天的人，将他的死期延迟了三千年，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天道发现疏漏，死兆便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临，直到杀死景绎为止。”
“原来如此……”姜时七望向暗沉的天，喃喃道。
她终于明白道玄死前的一番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天命吗？对天命来说，我也是渺小的一颗石子而已。
道玄，朝棠，徐子木……他们都是胆大欺天之人，也许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他们反复尝试无数办法，却屡屡失败，才有此叹。
“他不死，就会有更多人因他而死，姜时七，这是你告诉我的。”明秀提醒道。
姜时七心中一动，想起了两人的初次见面，在青阳城的烈阳中她被佛子叫停，对他救助霍郢的行为提出了质疑。
——救一人，还是救一城？
——什么人该救，什么人不该救，怎么判断该不该救？这世界上恶徒无数，我觉得他们该死，你却偏要救他，你救下他，反而害了更多人。
“……我记得，我还记得，你说我是救城之人。”姜时七垂下头。
明秀语气稍缓：“姜时七，我也迷惘过，是你点醒了我，如今，我相信你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说天道赋予了你轮回之力。”姜时七忽而道。
轮回之力是世界本源的力量，正是它，让这些鬼怪死而复生。
明秀顿了顿，没有否认。
“天道想杀死景绎，自然不能坐视他吞噬轮回，于是它把一半的轮回之力赋予了你，再派你来杀死他……”姜时七眼神亮起， “所以，景绎也不是被谁唤醒，是因为你吸收了剩下的轮回之力，他才提前苏醒，也许……再给他一些时日，他能认出我，我也能治好他的病……”
“姜时七，你太天真了，景绎罪业如海，无药可救。”明秀打断她的话。
“他确实是个罪人，却不是个恶徒。”姜时七看了景绎一眼。
“什么救人救城，什么天道，我不懂，也不想懂。”姜时七将菩提叶放在手上，往明秀的方向吹去，“明秀，你曾经也对我说过一句话。”
“迷茫的时候……”明秀接住菩提叶，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息。
他知道姜时七想说什么。
“迷茫的时候，就问问自己的心。”姜时七挡在景绎面前，接着说，“……现在，我的心是这么说的。”
明秀站在原地，眸色慢慢沉下去。
月光照在他身上，素来温和的轮廓映出愈发锋利的寒意。
“无论如何也要救他？”明秀问。
“没错。”姜时七说。
“他值得你这么做吗？”明秀又问。
“值得。”姜时七露出一笑。
“你是觉得我没法靠近你们吗？”明秀透过黑气看着姜时七和地上的景绎。
姜时七没有答话，她心中有个猜测。
明秀当然有办法驱散这保护景绎的黑气，但极大的概率要动用轮回之力，在进入黑气的过程中，他的力量将会与景绎发生接触，甚至融合。
两种轮回之力融合，会发生什么呢？
姜时七屏住呼吸，看着明秀的动作，他的白色僧袍与藏红色绶带在月光与莲轮的照耀下流转生光，明亮得有些刺眼，这光芒一起，姜时七便下意识想闭上眼睛，但她不得不凝视前方，观察明秀的动向。
明秀右手立在胸前，一点点地将晦暗失色的菩提叶碾为细粉。
“来吧。”姜时七说。
“我不会杀你。”明秀摇头道，“你只是一时的迷失，佛语，回头是岸。”
“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的想法。”姜时七坚持道。
两人对视片刻，明秀平静的双眼波澜骤起，语调也带了些冲动，“他甚至认不出你，你还要为他付出性命？”
姜时七摇了摇头。
她手上传来滚烫的热度，在她来到他身边之后，他始终以小如蚊蚋的声音喊着她的名字——
“姜时七……”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再离开我……”
青年勾着她的小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拉勾……立誓……”
姜时七回叩住他的小指后，景绎双眼慢慢睁开，瞳孔没有聚焦，但却像有了意识一般，紧紧拉着她的双手。
“景绎！你醒了？”姜时七喜道。
“他没有醒。”明秀说，“这是你的错觉。”
“不，他醒了，会认出我。”姜时七坚定道。
“……好，很好。”明秀摇了摇头，一字字道，“我早该知道，你姜时七一旦做出什么决定，就再也没有放弃的可能。”
明秀最后看了一眼姜时七，将菩提叶握在手上。
“这片叶子，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本该送予你的，还有它的偈语。”明秀松开手，叶片碾成的细粉随风而逝，他语调平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何处……”
尘埃落定，明秀双手合十，身上光芒大盛，姜时七捂着眼睛，从三指的缝隙中看到，一道炽烈而圣洁的光芒向她缓缓度来，撞在了浓稠的黑气上。
光暗相击，爆发出猛烈的气流。
姜时七如遭雷击，立在地上的双脚被气冲击得不断后退，完全无法站稳。
但她依然紧紧抓着景绎的手，她曾经许下约定，死亡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她撑着身体，努力昂起头，看向光与暗，黑与白的结合处，她睁大双眸，不敢置信的望过去。
光暗相接处，生出一个大约手掌大小的气旋，六色光芒在其中流转，扩张。
“这是……”
气旋的色彩生动斑斓，活跃而有序地转动着，像刚刚破蛋而出的小兽，充满了生机，与姜时七所见巨大而暗沉的□□有着天壤之别。
气旋轮转，六色光芒慢慢地逸散开。
几乎是顷刻之间，原地立起一栋栋高楼，朱楼碧瓦，鳞次栉比地排满了原本极为空旷的废墟。
月光之下，损坏最为严重的延乐楼也一比一复原，再次耸立在繁华的延武大街。
“这绝对是本源之力！”姜时七声音颤抖。
所以这个气旋，是……新生的六道轮回！？
“我赌对了吗？”姜时七喃喃道。
明秀愣在原地，略带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明秀，你看啊，那是什么！”姜时七激动地指着气旋。
明秀从小担负守护的使命，后又身化轮回，拥有了本源之力，全天下没人比他更了解六道轮回，知道轮回的初生形态。
“如果我们真能创造了一个新的轮回，一切的问题就都解决了！你们不用再打生打死，也不用再牺牲任何人的性命！”姜时七大声道。如果明秀看到这新生的六道轮回，聪慧如他应该已经知道，目的已经达到了，不必再造任何杀孽！
然而明秀并没有回应，他只是看了气旋一眼，依然坚定脚步，如今黑气消散，他几乎是畅通无阻地来到姜时七的面前。
“明秀！”姜时七声音低下去，明秀眼底的情绪让她有些毛骨悚然，心中警铃大作。
明秀笑了一声，“今天谁也拦不了我。”
四肢被无形的力量禁锢，姜时七咬着牙反抗，却根本是螳臂当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送到他面前，明秀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神色温柔至极，姜时七却只觉得恐怖。
两人距离越来越近，明秀低声说：“小施主，你不必疑惑，我也只是和你一样，听了自己的心声而已。”
你的心声？！
你不是要拯救轮回吗？
姜时七忽然觉得明秀这张脸陌生至极。
“跟我回西域。”他说。
姜时七被他带到怀里，一口咬在他的脖颈上，立刻破出鲜红的口子，流进藏红色的绶带，染红比月色更皎洁的僧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