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朝明殿。
“弄夏——”
“娘娘！您终于醒了，太好了！你已经昏迷三日了，太医说若是再醒不过来……”弄夏打着哭腔，勉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娘娘，您要不要喝水——”
“不用——”
曲琳琅穿着白色里衣，想就着弄夏的手臂起身，却全身无力地软倒在床榻上，弄夏干紧扶住她。
“我娘呢？我娘有没有传讯给我？我好像记差了，陛下的旨意是不是还没下来，帮我梳妆，今日燕朝衡再不肯见我，我就撞死在那儿吧。”
“娘娘——”
弄夏哽咽着声音，忍不住眼泪决堤，“娘娘您别这样，那日，那日那两个宫女说的都是真的，将军自尽，夫人也随之而去，昨日王公公已经过来告知，说，说将军和夫人的遗体，陛下已经遣人妥当安葬——”
不等她说完，曲琳琅使尽全身力气甩开她的手，“你，你在说什么胡话？阿爹、阿爹阿娘怎么会死？那些人在骗我，你在骗我，所有人都在骗我……对不对？”
“弄夏，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在骗我！你在……”
曲琳琅祈求地看着弄夏，时间一瞬一瞬地过去，然而回应她的只有眼泪和沉默。
真的，她那日听见的都是真的，阿爹死了，阿娘也死了……
巨大的绝望和悲怆猛然席卷而来。
曲琳琅咽下所有声音，无助地咬住了自己的手，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弄夏将她拥进怀里，满含担忧道：“娘娘，奴婢求您，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将军和夫人离去……”
“你方才说，燕朝衡让人安葬了他们？”曲琳琅哭喊着：“燕朝衡凭什么！他凭什么给他们安葬！阿爹阿娘就是他害死——”
“娘娘！”
弄夏死死捂住曲琳琅的嘴，被她眼中浓烈的恨意吓到，“娘娘，娘娘我们不要这样了好不好，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也没有保住，您刚刚流产，身体不能再受刺激了，将军和夫人以往最疼爱您，他们舍不得您这样的……”
“娘娘，我求求您了，我们慢慢来，我们冷静一下……”
“没有保住……他也死了啊？”曲琳琅摸着肚子露出一个笑来，“死得好，这是怕外祖父母路上寂寞，赶着去陪他们呢，是个好孩子——燕朝衡不配！”
“娘娘——”
“娘娘，药来了。”
“我们先喝一点药养好身子，事已至此，您只有保重好自身才能让将军和夫人九泉之下安心，”侍冬端着药碗走到床边，她也满目通红，“娘娘，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害死将军的奸吏加官进爵，您就不想为他们报仇吗？”
将军和夫人之死对小姐的打击太大了，侍冬心知，必须得给小姐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报仇？对，报仇！”
是哪个奸吏害死了父亲？难道不是龙椅上的最大的那个吗？不是他的授意，陈登达一个侍郎敢状告皇后的父亲，敢凭借着那么一份让人发笑的证据状告战功赫赫的国朝功臣？
竟然还告成功了？
这不过是一场早就排好了的戏剧，所有的角色都在等着父亲的入场，等着父亲的落幕。
呵呵，只有她，只有她还死守着和燕朝衡可笑的过去，始终不愿意相信，不愿意相信自己同床共枕十年的夫君，会对自己的父母、亲族举起屠刀。
——甚至还在不知情的时候做了牵制父亲的工具，甚至就是为了她和阿娘，父亲才独自受诏回京，引颈就戮……
曲琳琅的心口痛如刀割，她如何能相信呢？
于亲，她与燕朝衡夫妇一体，她的父母是他的半父半母；于私，她和燕朝衡年少相识，父亲对他也有长辈教导之义；于情，当初若不是父亲的倾力相助，燕朝衡非嫡非长，岂能那般轻易打败其余的皇子，登上皇位；于公，父亲作为国朝大将军，有大功于社稷，对上从未僭越冒犯，对下从不欺弱虐民，所以，究竟是为什么啊？
哪里是父亲的错，分明是燕朝衡的错！皇帝就没错了吗？可笑！
是她太可笑！用对待一个夫君的态度对待一个皇帝，又像相信夫君一样相信皇帝，夫妻十载，她恐怕从未看清过他，以至于现在满盘皆输，咎由自取。
但是，即便是再温驯的羔羊也有疯狂的时候。
他得付出代价，燕朝衡得付出代价。
她想。
曲琳琅的眼睛死死盯着临华宫的方向，她脸颊消瘦，一双大眼睛鼓出来看着有些可怖。
两个侍女却心疼极了。
曲琳琅端起药碗，沉默半晌轻轻松了手，药碗啪一声砸在了地上碎裂开来。“侍冬，我不想吃药，你去给我准备一身丧服，也算是我这个做女儿的心了。”
“娘娘——”
“不要劝我，我现在每说一句话，全身都疼得慌，你心疼心疼我，都听我的。”
“是，奴婢这就去。”
“弄夏，我以前酷爱舞刀弄棍，我记得往日里燕朝衡赏了我很多铸造精良的刀剑匕首什么的，你去库房看看，把匕首之类的都给我搬出来。”
她的语气正常极了，温柔极了，和方才的癫狂之态大相径庭。
弄夏把担忧藏在心底，“娘娘，我这就去——”
“等等，拿着我的手令去找张总管吧，我记得内宫的库房我都可以调用……我找把好看的，也不知道燕朝衡送阿爹的是哪一把。”
“娘娘！昨日王公公来时还说，还说——”
“说什么？”
弄夏跪了下来，“说陛下废除了您的皇后之位，改为元妃，但是一应待遇不变！只是收走了皇后册宝手令，所以……”
“这样啊，”曲琳琅很是平静，“那也没事，那就不往内宫库房找了，就在我们自个儿的小库房找总行了吧？你也别担心，迟早的事，我如今是罪臣之女，哪里配做皇后？不过燕朝衡也是了解我的性子，他也怕我半夜里给他一刀吧？”
“娘娘——”
侍冬很快就回来了，曲琳琅换上了丧服。看着镜子里那个披麻戴孝的女子，曲琳琅突然间好像不认识自己了，“我变丑了，是吗？”
“哪有，即便是瘦了些，那也是这宫里独一份地好看。”
曲琳琅看着千方百计逗她开心的两个侍女，想到自己要做的事，开口道：“弄夏，侍冬，你们是我从府里带进宫来的，如今我成了这个样子，看样子将来也没什么前途了，我放你们出宫吧？”
“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就像当初我们还在西南豫城的时候，那时候多快乐……”曲琳琅面上有恍惚之色，她停顿了一下，“你们往后的日子还长，总能重新开始。燕朝衡不至于连这个都不答应我。”
“娘娘，我不——不管您要做什么事，我都可以帮您！侍冬孑然一身，是当初夫人买进府服侍小姐的，小姐生，我生，小姐死，我死。”
侍冬聪敏，她其实已经心有预感，眼神坚定地看着曲琳琅。
“小姐，我也一样，我跟侍冬不同，我出生就在曲府，但是爹娘弟弟都不喜欢我，他们欺负我的时候是小姐救了我，那时候我就发誓，这辈子都要跟在小姐身边，无论发生什么！”
弄夏不知道曲琳琅要做什么，但是她只愿跟着小姐！
“即便，会死？”
“死亦无悔！”
弄夏侍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那好吧，往后我们生死路上都有个伴，”曲琳琅不再坚持，她扶起跪在地上的两个侍女，又哭又笑，“就让我们三个一起干一件大事，为了这件事，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希望上天眷顾，希望阿爹阿娘九泉之下能让我得偿所愿，曲氏琳琅，亦纵死不悔！